那时我们正年轻。举目皆荒诞,只道是年少。做想做的,不做应该做的,窃以为自由自在。年轻,用来当作肆意妄为的借口。
一天,我们从台球厅出来,时候尚早,左右无事,商讨着去幸福广场逛逛,听说那边美女如云,各种露天舞会跳到凌晨,热闹非凡。
八九点钟的样子,广场上人很多,摆地摊的,游玩的,休闲的,老人领着孩子,男人搂着女人,灯光如火树银花,照耀得广场亮如白昼。跳舞的人最多,各种形式,交谊舞,广场舞,民族舞,不知不觉,我们在人群中走散,小梦夹在人堆里学习舞蹈,张牙舞爪,兴致勃勃。铁子抓着单杠,引体向上,自得其乐。宁宁双手笼进袖子,缩着脖颈,鼠目四顾,隐身幽暗处,委猥地打量来去过往,成熟女性的身体。我抽着烟,停留到流浪歌手的摊前,良久地伫足,生活阅历丰富的人的歌声里有种沧桑的力量,沧桑的力量给人灵魂中纯粹的感动。
很多年后,脑海里时常浮现流浪歌手深夜里举着麦低沉地吟唱时的模样,长长的头发,瘦削的脸,嬴弱的体格,风吹动他的发丝,一刹那间,普普通通的一个人,焕发出神奇的光彩,像换个人似的。他来自何方,意欲去往哪里,他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老公,孩子的父亲,将近年关,为何不回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心下释然,追梦罢了。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如何。
约定时间约定地点集合,独独少了宁宁,我们蹲至电话亭边上等他。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宁宁从那边树林方向飞奔而至,慌慌张张,低低地吼声:快跑。
我们不明所以,一窝蜂的缀在他屁股后面,铁子兴奋地说,宁宁,宁宁,抢着东西啦,啥子,掏出来瞧瞧。宁宁说,没。铁子气结,说,没抢人,你跑个球。
宁宁头也不回,只顾甩开腿脚不沾地的向前突出。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持久耐力。我们穿过几条街,心蹦跳得快要从嗓子眼掉出来,弯下腰,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息。
巷子里,宁宁扶着墙,古里古怪笑出声来。难听至极,有如夜枭。
铁子说:“莫名其妙。”
宁宁故作神秘地说:“你们猜,我刚才干嘛去了。”
铁子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宁宁嘿嘿一下说:“我冲了一下喜,送上门来的,妞很正点。”
啥,众人的兴趣一下子提了起来。
宁宁清了清嗓子,说:“听好喽,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也就你们有这种福气,今儿我走运了,千载难逢的好运,话说我正坐在花坛边思考人生,满广场美女我懒得上眼,这时,一女的见我气质文雅,与众不同,主动上前来搭讪,她说玩不,我说玩,问她怎么玩,她说快餐五十,保满意。”
闹了半天,要钱的。我们兴味索然,有些失望。
小梦奇道:“你不是没钱吗,莫非你强奸了人家,到头来被撵得屁滚尿流。”
我们一想也是,看宁宁的眼神充满鄙夷。
宁宁脸涨得通红,象受到了莫大侮辱,叫道:“我是那号人吗,你情我愿的事,被你们一搅和,完全变了味道。霸王硬上弓,我可不干。”
铁子说:“你当真玩了?”
宁宁说:“不玩是傻子,三月不泡妞,母猪赛貂蝉,再者,那脸蛋,那身段,啧啧,水灵,小蜜桃,眼睛水汪汪,朝我那么一勾,邪火上身,搂都搂不住,我能不跟着走么。”他振振有词,象干了桩多么了不起的事似的。
我开口了,“没银子,你怎么打发掉她的,千万不要扯你虎躯一震,女的伏首称臣,你雄风大振,女的感激零涕,免费服务之类的鬼话。”
宁宁说:“这便是故事的精彩之处。你们想象不到,那女的,穿着衣服像回事,扒开美得冒泡。”
他把她按倒,于林子里行苟且之事,极其简单的过程,到他嘴里,绘声绘色,波澜壮阔,现实主义色彩浓厚,自成一书。
大家耐心十足,权当听********,评书版。
宁宁唾沫星子吐了一大堆,估计口干舌燥,我怀疑他实际水平充其量三分钟。玩事了,宁宁说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急呀,哥几个不在,他心虚,惹得女的性急,诬告性侵犯,黄泥巴抹涂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岂不阴沟里翻船,丢脸丢到爪哇国。我猜测他当时脑子里千转百回,给女的跪下求饶喊姑奶奶的心思都有了。
宁宁说:“大丈夫,当断不断,其断自乱,我横下心,一不做,二不休,弄昏她。看仔细,就这样,电影里的一招制敌。”他说着,立起手掌,并作刀状,缓缓地砍下。
当时,宁宁激发二十年来积蓄的所有勇气,一刀劈在女的脖颈侧部。
女的啊的一下,眼睛大大地瞪着他。
宁宁傻了眼,不符合常理啊,咬咬牙,调整角度,再一刀。
女的又啊的一下。
宁宁没辙,提上裤了开溜,惶恐如丧家犬。
猎艳史以奔跑吧兄弟仓惶收场。诸位听众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宁宁恬不知耻,洋洋得意,“久旱逢甘霖,一个字,爽。你们有何感想,羡慕吧,嫉妒吧,恨吧,怎么个个哑巴,日死不开腔。”
小梦说:“我不认识你。”
铁子说:“没出息。”
他眼巴巴地瞅着我们全然当他不存在,与他错身而过。我经过他身边,他拉住我的衣袖,茫然地叫了声阿来。
我摇摇头,叹息:“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第二天,故地重游。凭心而论,宁宁独拔头筹,严重刺激混混们患均不患寡的扭曲心理。
广场热闹依旧,灯火通明。走着走着,突然,宁宁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就是她,就是她。”
铁子问:“哪个。”
宁宁说:“两点钟分向,摊子前勾头选发夹,红色羽绒服那个,别盯着看,小心被发现。”
仿佛真的存在感应似也,那女的扬起脸,目光朝这边扫。
宁宁慌忙至我们背后,深深埋下头,迭声说:“完了,完了,她看到我了。”
“她过来了。”
“她在打电话。”
“不对,不对,八九不离十,丫的叫人,挟恨报复,识时任务者为俊杰,撤吧。
宁宁一古脑儿地说着,恨不能地上开条缝钻进去。
“怂样。”铁子嗤之以鼻。
我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干得过干,干不过跑,没凭没据,怕个球,稍安勿燥,静观其变。”
出乎意料,十分钟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十多个头发红红绿绿、奇装异服的女孩儿,团团围住我们四个人,七嘴八舌,流里流气,其中,一个大姐大模样的丫头片子冷冷地把玩小刀,眼神酷酷地在我们每个人脸上逗留片刻,手臂直直抬起,刀锋正对宁宁,“十三,是他吧,你,给我站出来,敢欺负我家十三,活得不耐烦了。”
铁子说:“哟,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小姑娘混的不错,多大了,成年了没。”
刀女说:“关你屁事。”
“草,欠揍。”铁子吐掉烟头,撸撸袖子,准备上场。
我阻止他,“何必和小娘们一般见识,我来。
刀女乜着眼,说:“你算哪根葱。”
我说:“我不是葱,我是人,美女,怎么称呼。”
“你想泡我。”
哪儿跟哪儿呀,我大窘,认认真真地说:“对不起,我对你没兴趣,令你失望了。”
“我对你感兴趣,眼神犀利,像极尚格云顿,给你个面子,你们闪开,他、留下。”她指了指宁宁。宁宁哭丧着脸,冲着我连眨眼睛。
“恕难从命,外面混,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废话多说无益,四个大男人,你确定你们留得住么,磕着碰着,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
刀女沉着脸,只是冷笑。
我沉吟一下,说:“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大姐大的面子不能不还,归根结底,我哥们儿办事忒不地道,这样吧,我替大姐大教训教训,从此揭过,交个朋友。”
我说话的时候,手伸至背后,暗暗打个手势,背部顿时豹子似的弓起,滑步后退,神龙摆尾,鞋子堪堪挨着宁宁的腹部,一触即收,宁倒也配合,跌跌撞撞开去数米远,捂着肚子,惨叫不已,声音之凄惨,令人毛骨悚然。
我一个后空翻,落在地面上,手扣住他的琵琶骨,动作干净利落,即使表演性质,力与美带来的强烈冲击感瞬间征服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铁子嘴里的烟叭嗒一下掉地,瞪大眼珠子,说:“阿来,行啊,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高手。”
女孩子们纷纷叫道:“哇,太酷了。”
我踹宁宁一脚,说:“向大姐大道歉。”
宁宁点头哈腰,态度诚恳,“大姐大,对不起。”
“向十三妹道歉。”
“十三妹,对不起。”
我看向刀女,笑容暖暖的,宛如春风,说:“你可满意?”年轻的我,不是自夸,非常帅气,而有的时候,男人的帅和女人的漂亮一样,给猝不及防的你致命的一刀,容易讨人性命,后来,林雪说她就是在那一瞬间,端掉架子,折服在我无可抵抗的温暖的笑容里。
她头点如捣蒜,说:“我、我没问题,十三,你呢。”
十三说:“我听大姐大的。”
我笑了笑,手揣进裤兜,我丢给她们一个背影。公园旁小河流淌,中间栅栏,不太高,我纵身一跃,坐到上面,点上一支烟,其状悠然。
她花痴似的跟过来,仰起小脸,皮肤细腻,姿容俏丽,青红黄绿蓝靓紫,十多根颜色迥异的小辫垂至肩膀。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如月色下的银色沙滩,熠熠闪光。
她期许地说:“我叫林雪。能认识你吗。”
我说:“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她狡颉一笑,说:“别介,你也不想让你的朋友们失望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宁宁、铁子、小梦沉陷在花的海洋中,乐不思蜀,我轻叹,跳下来,拉过她的手,慢慢地抽出小刀,说:“女孩子家家的,玩刀子不好。”她很听话,或许她的心思不在小刀上,当我回过神来,她已顺势依偎到我的怀里,小背包里抖出包瓜子,讨好地递给我。
我说:“不吃,易上火。”
她说:“没事,口干喝绿茶。”
我说:“没钱。”
她说:“我请。”
她想到一出是一出,马上小跑着去买饮料,刚出去两步,折返回身,在我的脸上轻轻撮一口,嘻嘻地笑,兴高采烈地跑开。我的心莫名地刺痛一下,初遇飘飘,她大概和这个叫林雪的古惑女一般大,同样活泼,同样敢于撩拨一个寂寞男人的心扉。迎着夜晚的华灯,我眯起了双眼。
那晚,林雪很快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似乎年轻的女孩子擅长把简单的快乐扩大到整个人生的幸福,她激动的神情仿佛找到了朝思暮想、苦苦寻觅的那个人。那晚,留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栏杆上,林雪侧靠着我,小嘴巴吧嗒吧嗒磕着瓜子儿,小腿儿一下一下如同小辫儿晃来荡去的样子。她在床上的表现反而退居其次,不是说她不漂亮,她在地下室脱光衣服后,我奇迹般地看到了另一个月亮,我梦境般地沉入****之湖。她皮肤紧致细密,像个瓷娃娃,而娴熟的技巧,使我穷于应付,精疲力竭。从那以后,我习惯将所有到达一定年纪,具备雌性特征的女性统统称为女人。
世上有一种女人,她们的性格和男人同出一辙,即爱和欲毫无阻碍地分离,各行其事,互不干预。因此,在我对她说玩归玩,咱不谈感情后,她点头答应。那是当前状况下,一个女人与我生活有所交集的唯一通道。为了证明她的豁达,她毫不避讳地坦诚她和众多男人上床的事实。她的手机时,储存着很多发廊和客户的联系方式。
那晚,我简单地把我和她的关系归结于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区别在于,别人付予以嫖资,而我,以身体作交换,一次次地透支精力,一次次把她推向欲海的深渊。
那晚,铁子、宁宁、小梦如愿得偿,有所斩获。林雪发动群众,撮合三对,铁子和韩露,宁宁和十三,小梦和姐妹里岁数最小的一个,关于韩露,我第一印象很浮夸,心机重,宁宁和十三重温鸳鸯梦让人吃惊不小,女人心,海底针,我揣摩不透十三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也许她拗不过大姐大的请求,也许宁宁的花言巧语,也许她对一个胆大妄为的流氓产生了好奇和依赖,这个现象在心理学里有个专用术语,具体叫什么我记不大清楚。小梦的那位看上去很清纯,符合他的标准。他们三对各自开了房间,别的房间红红火火,激情四射,小梦房间冷冷清清,晦暗无光,我们的小处男和小太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们谈恋爱吧。小太妹说好,开始脱衣服,她火火辣辣,单刀直入的举动彻底吓坏了小处男,他龟缩地板上,晾了一晚上。小太妹倒头就睡,早上起来,打电话,洗脸,化妆,拎上小提包,打开门时,已有一个风度翩翩,满脸堆笑的男子候在外面。小梦大受刺激,站在地下室的桌子上,面对诸位观众,挥舞着胳膊,发出了要搞就搞处女的伟大誓言。
其后,女人们狂吹枕头风,铁子和宁宁轮番夹攻,我败下阵来。林雪、十三、韩露三女人顺利加入到兄弟战线,一个战壕吃饭睡觉。地下室加两张床,拉上布帘,隔成五个小间,铁子和韩露一间,宁宁和十三一间,我和林雪一间,小梦特别优待,一人单间。多出一间,公共使用。好在我们生活在地底下三米,熄灭灯,黑暗无比,蒙上被条,各得其乐,铁床摇晃声响起起伏伏,绵绵不绝。每天清晨起床,小梦眼窝深陷,目光呆滞,喃喃地说还让不让人活了,还让不让人活了,一会儿后,头浸到盆子里,甩甩湿漉漉的头,握紧拳头,说,革命还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誓与邪异势力对抗到底。
世道证明,女混混的发展前途优胜于男混混。她们每次回来,手里总是拎着各种各样好吃的,美其名曰同甘共苦,铁子和宁宁乐见其成,我和小梦双木难撑,混混终于屈辱地沦作吃软饭。凡事有不好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至少我们不再为钱发愁,临交租的日子不再提心吊胆害怕敲门声突然响起。拿人手软,吃人嘴软,作为回报,我们帮她们打过几回架,打架这种事,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自从那天见识到我的身手后,铁子们对我们团队的整体战斗力的信心空前爆涨。
他们好奇地问我是不是武校毕业,我说不是。我说我从小练习,乡下把式。这涉及到我不愿揭起的童年,只对一个人提过,她是飘飘,一个走进我心里然后飘然而去的过客。我忽然觉得世界好大好大,大到无边无际,大到我无法牵住她的衣裳,大到我再也不可能见到她的面容。我如此想的时候,悲哀地发现,飘飘在我心上的划痕,穿透了我的一生,我穷极一生地努力,只是为了做到一件事:遗忘。
试验证明,并且深深地意识到,飘飘在我生命里的不可或缺。林雪,闯进我生活的不计较得失的女子,她面容虽然娇好,但她不能把我心上的影子覆盖,她的身体虽然暖和,但驱赶不去我心中的严寒。这点从我常常在睡梦中呼唤飘飘的名字得到印证,以一个错误掩盖另一个错误,愚不可及。可笑我还在自欺欺人,无形中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