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为阴暗的房间增添一抹绚丽的色彩。床铺上空空如也,伊人已然杳然离去,被子、床单、枕头痉挛狼藉,可见昨晚战况之惨烈悲壮。进入房间,我慵懒地活动一下僵直的四肢,钻进被窝小憩。周末的悠闲的时光,总令人放心、舒适。被角残留着沁人心脾的气味,混和香精和体味的气味。这种气味,多多少少驱赶走独睡时的空洞无聊和如潮般涌来的寂寞。直至它干干净净消散,将会新的气味取而代之,继续发挥功能以外的职能。日上三竿,睡到睡无可睡,我揭开被子,翻身起床,挂在衣柜旁的镜子里面恍恍惚惚地出现一个人,我凝眸注视镜子里的这个人的脸,似曾相识的伤感纷沓而至,我完全记不清楚这张脸在无忧无虑的年轻岁月中究竟何等模样,也有可能,他从来不曾无忧无虑过,不论岁月年轻与否。在经历过某些人,某些事之后,这张脸的变化跃然醒目,细嫩之处变得粗放,柔和之处划出棱角,当然随着岁月的不断向前推移,有所改变的,不仅仅是面容。
飘飘走后的一年里,我不知我怎么熬过的。染上烟瘾,精神委糜,从春天到冬天,一套西装不曾换洗过。思念和心碎的双重压制,造成的痛苦,便连最烈性的酒也难以稀释,状态跌至冰点,工作方面自是无心维系,错误频出,供职的证券经纪公司经理忍无可忍,举着报表冲着我破口大骂,之后,我义无反顾地辞职。之后,我流连网吧、夜场、广场、车站之间,终日无所事事,期间,结识到铁子、小梦、宁宁几个哥们。铁子来自于东北,体格健壮,性情火爆,小梦,本地人,因家庭琐事与父母争吵,辍学离家出走,宁宁,西藏人,贼眉鼠眼,颠覆了我对于西部汉子直爽大气、做事不拘一格的认知。我们于困苦之中萍水相逢,肝胆相照,臭味相投,合租到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白天呼呼大睡,晚上孤魂野鬼似的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闲逛,开始了一段暗无天日,不堪回首的混混生涯。我们腰间别着木棒,嘴里叼着香烟,目露凶光,行迹诡异,脸上分明写着别理我,生人勿近的字样。
一次,热闹的市中心,公交车停靠站牌,下来一女的,长发飘逸,模样时尚周整,铁子尾随其上,贼兮兮贴着她兜上一圈,挡住她去路,众目睽睽之下,伸去猪咸手,在那粉嫩如玉的脸蛋上轻佻地揩上一把。女的怒目而视,叱道:“流氓。”铁子放肆大笑,脸上横肉颤抖,说:“没错没错,我就是流氓。”他抬胸仰首,叉腰睥视天下,目中无人,大声叫道:“听好了,我是流氓,我怕谁。”周围行人侧目而视,敢怒不敢言。
民众懦弱无形中滋长流氓们的嚣张气焰。又一次,月黑风高之夜,草丛中窝对野鸳鸯,唧唧我我,亲热难耐。我们正对着俩男女指指点点,草,平地一声惊雷,小梦嘶骂着,飞身上前,一脚射在男人肩膀上,男人猝不及防,惊声哎唷,贴地翻滚,成了滚地葫芦。小梦大咧咧骂道:“谈恋爱——******,老子都没谈恋爱,你们谈劳什子的恋爱,都给老子滚,戳眼睛。”小野合骇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那晚,我们掏光身上所有的钞票,喝到不知天南地北,出了烧烤店,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清冷的大街上,铁子酒意上头,每逮着一个行人,就傻瓜似揪住那人的衣领恶狠狠地问:“是不是联防,啊,是不是联防,是联防老子弄死你,老子最恨黄皮狗。”那人慌忙说:“不是。”铁子说:“放你一马,夹着蛋赶紧滚,老子没工夫搭理你。”铁子不停地狂笑,在街上嘶吼不已,“联防呢,联防呢,都跑哪去呢,快快上来送死,哥几个在这里候着哩。”大概他把自个当成梁山泊下来除暴安良的好汉。他痛恨联防,其中占有的私仇成份比较大,广州打工时,心疼几个小钱,没办理暂住证,被像条死狗一样地拖上面包车,白白干三月苦力,遣送回乡。月亮隐进厚厚的云层,眼见着要下雨,我们站在寒风瑟瑟的街口,好不容易拦到的士,争相恐后地上车,一路呦呦喝喝,好不热闹。
到得地儿,铁子搡开车门,用力过猛,险些乎栽下去。他咒骂着,伏下腰,耷拉着脑袋在地上划拉着,摸索着。师傅问:“伙子,掉东西了么,摸啥子呐。”铁子嘿嘿地笑,冷冷地说:“砖头,试试你这车牢靠不牢靠。”师傅脸色骤变,莫敢提钱,发动车子,溜烟儿消失无影无踪。
我们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在别人看来很荒唐的事,我们甘之若饴。反正被排斥在城市的规划之外,自暴自弃。有钱时,下馆子,大鱼大肉,按铁子的话说,吃光造光,全家健康。没钱时,煮大锅面条,团团而坐,狼吞虎咽,满屋子只听得一阵嗤溜嗤溜的声响,震得天花板上的蜘蛛网簌然而动。有一回,翻遍大小口袋,实在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床上东倒一个西歪一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对小眼,无限凄凉。宁宁说怎么办,铁子说去抢,我说抢不行,咱不能傻到跟国家机器权衡力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宁宁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他宁愿杀人放火,也不愿饿死,黑巷子时随便逮一个,兴许有货,干完扯风。我打趣他说,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跑得动吗你,要我说,咱们分工,两人一组,一组搭辆摩托,一组即定定地点设伏,到地儿车上两人往一个方向使劲翻,准倒。这时候,考验我们演技的时机来了,一个装伤,其他人帮托,拉摩托的非法营运,胆小,不敢较真,只好私了。我们安安稳稳拿钱,风险等于零。顺便给这些唯利是图的小市民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在外面混,得动脑子,安全第一,即便穿帮,我们无甚损失,法律制裁不了我们。铁子眼睛一亮,说这法子可行。宁宁有气没力地说,打车的钱都没有,万一师傅先要求付车费呢,净放马后炮,怎么不早说。小梦沉默半晌,提供一个绝佳无比的主意,躺着,节省体力,捎带着考验一下我们中哪一个最经饿。大家齐齐嘘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铁子怒吼一声,妈的,老子受不了了。他冲进厨房,揣出一把菜刀,咬牙切齿地说,人总不成被尿活活憋死,走,有胆的跟着我,吃饭去。
夜色深沉,街上空无一人。我们走到僻静的地方,路边一家饭店亮着灯。铁子吹声口哨,高兴地说:“真不赖,看样子正等着我们哩。”
我们大摇大摆地鱼贯而入,先要条烟,一人一包,菜单扔到一边,牛气哄哄地吩咐服务员招牌菜尽管上,速度麻利,不多时,圆桌上摆满荤的素的花的绿的,啤酒瓶咬开盖子,敞开喉咙开干。其时,社会风气不像现在这么乱,做生意的格外淳朴,店老板亲自过来上烟敬酒,压根儿没往坏处想。
我肯定我们穷凶极恶的吃相吓坏了店老板,个个有如饿鬼超生,饕兽现世,巴不得多生出两只爪子,风卷残云,食物不要命地往肚子里塞。
将近尾声,方才还称兄道弟的铁子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重重地搁下瓶子,打着饱嗝,瞪向小梦,严肃地说:“你,没义气,玩我马子。”
小梦瞠目结舌,神情比竇娥还冤,“我哪,哪有,再者说,你不是没,没……”
“你有,”我义正言辞地打断他的话,正直地像揭发组织内的叛徒,“上个星期五,你和小玉在卫生间里乱搞,以为神不知鬼不知,可声响弄得忒大,传出老远,是个人都听得到。”
小梦傻傻地看着我。
我吐出一口烟圈,悠悠地说,:“玩了就玩了,出来混有胆子做有胆子承认,要不然不配做我们的兄弟,不止你,宁宁也玩过,他最先搞的小玉,上回他偷偷地跟我说,那妞皮肤白,身材好,口技倍儿棒,伺候他泄了两次,不去日本援交太可惜了。”
铁子头发少,一顶帽子哪够,多一顶御寒,苦主有点难以接受事实,手指着宁宁,嘴唇哆嗦着:“你、你们、亏我把你们当生死相付的兄弟,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我生怕铁子气坏了身子,劝解道:“哥们,莫气莫气,喝酒喝酒,多大的事,犯得着吗,女人如衣裳,兄弟如手足,你会为一个女人砍掉自己的手和脚吗,我看你不是那种小气的人,看开点啊,小玉不值得你掏心窝子地对待,又骚又贱,要胸脯没胸脯,要屁股没屁股,下面无毛,传说中的白虎,遇之不祥……”
我醒觉得捂住嘴,尴尬地笑,手脚没处放。
铁子口气生硬似铁:“你、你也有份。”
他深吸一口气,怒发冲冠,冠自然没有,而短短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直竖,全身筛糠似的抖索,脸色赤红,处在暴走边缘。
宁宁连忙说:“冷静,冷静。”
铁子暴喝:“冷静个屁,淫犯大嫂,天地不容,你们这帮混蛋,老子劈了你们。”他霍然起身,以下发生的动作令一旁围观的老板和服务员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说时迟,那时快,撕开衣襟,胸口上一头栩栩如生的青色狼头赫赫在目,拔出菜刀,朝我们的头上挥舞而来。
妈呀,小梦惊的坐立不稳如,一屁股摔到地上。我扯起他,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顺手不忘牵走边上的大半条烟。
情势危急,铁子状如疯虎,我们躲避着菜刀,冲出饭店,拼命地跑啊跑,铁子在我们后面锲而不舍、拼命地追啊追,老板和服务员跟到饭店门口,急得直跺脚,不知如何才好,扯着嗓子连声叫喊:“不好啦,杀人了,杀人了。”
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将饭店远远地抛之脑后,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拐进小巷,七绕八晃,插上主干道,翻越栏杆而去,隐入公园。公园面积很大,开放的那种,我们一口气奔进树林里,扑进松软的草丛中,喘着粗气,打着滚儿地笑。小梦此刻才回过味来,幽怨地说:“你们不够意思,早说嘛,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宁宁说:“湿了没,让我瞧瞧。”
小梦说:“滚。”
铁子拍拍小梦肩膀,说:“默契,默契懂么,精诚团结,无往不利。跟我们厮混这么久,白瞎。”
宁宁附和:“就是,事先排练过的话,绝对不会如此精彩。”
我说:“小梦还小,你们别把他带得太坏。”
宁宁说:“鳄鱼掉眼泪,假慈悲,数你最坏,蔫着坏,好端端的,我躺着也能中枪。”
我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过把瘾就死。”我贪婪地呼吸着草木的清香,喃喃地说:“这样子,挺好的。”
我翻身坐起,铁子问干嘛,我说嘘嘘,胀得慌。铁子说他也要,宁宁说也要,剩下的小梦尾随我们站到一棵大树前。
我们四个人,排成一排,往下扯裤子拉链,掏家伙,发声喊,白线齐齐向黑暗的深处射去。
周围静的可怕。
末了,铁子拍拍裤裆,发声叹息,说:“好久没开张,委屈你了,兄弟。”
我说:“想女人了?
他说:“想,你不想呀。”
我说:“不想。”
他说:“饱暖思****,是男人都会想,没道理呀,除非你不是个男人。”
宁宁说:“丫的一定受过女人的伤,正郁闷着呢。”
我说:“狗屁。”
宁宁说好臭好臭。
小梦撇撇嘴,说:“女人有甚么好,我就不想,我只想轰轰烈烈地谈场恋爱,没有你们那么色。”
铁子笑骂道:“你个小处男,毛都没长齐,你懂女人吗,这方面,你没有参与发言的权利,还谈恋爱,世上都是妖精,你修行尚浅,过两年再说,等到哪天破处****,食之知髓,你就了解到女人的美妙了,不过,千成万别把女人当回事儿,爱情这玩意儿,你伤不起。”
小梦说:“女人和兄弟,孰重孰轻。”
铁子说:“当然兄弟,女人算个鸟。”
宁宁学着铁子的腔调,怪模怪气地说:“淫犯大嫂,天地不容,你们这帮混蛋,老子劈了你们。”
铁子手指挨个地点动,说:“你、你、还有你,我铁子一辈子的兄弟,我今天把话摞在这儿,绝不会因为女人与你们反目成仇,莫说我没有女人,即使有,你们看得上眼,随便放马过来,我铁子说话算数,眼睛不带眨一下,否则,不算个爷们。”
我们三个一齐向他伸出中指,表示不屑。
那次谈话,在我们心中播下思春的种子,风华正茂的年纪,作为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男人,想念女人鲜活的胴体,和我们平时吃饭睡觉呼吸空气一样顺理成章,无可指责。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女人,受他们影响,我无所回避地思念起飘飘,思念着她飘溢着花香的肉体。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辗转反侧,一幕幕熟悉的欢好的画面,在记忆中复活,流水般的淌过。曾经那么心痛过的一个女人,如今却用这种方式消除我火炭般炽热的欲念。我已恨不起她来,心中有个声音在无数次地呼唤,飘飘,快回来,快回来,我原谅你不可饶恕的过错,我们重新来过,我像以前,不,比以前更加忠诚不二地待你,不欺骗,不背叛。我那么多次数地回忆和她交配时的场景,以至于我心中产生了一个疑惑,我对她的肉体的迷恋是否甚过于对她精神的迷恋,离开她的年轻妩媚,我是否还会对这么一个轻率的把自己交给大她二十多岁的老男人的人抱有执念,这是否意味着,用另外一具肉体完全可以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以我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忽如一夜春风至,遍地只剩胭脂雪。念想及此,我的灰蒙蒙的前路出现了一缕曙光,我为可能的找到的出路振奋不已。
说来也怪。当时我们瞎混胡闹,总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及时地搞到钱,房租交得起,水电费从不拖欠,不至于流落街头,活活饿死。铁子有一老乡,在山上开赌场,流动的那种,我们有时客串一下看场,维持秩序,混混认识的永远是混混,我们逐渐认识到更多的混混,有混的开的,帮忙介绍活儿,多是些无伤大体,凑凑人数,吓唬吓唬人的场面,人多力量大,混个出场费。一次,我们遭遇到滑铁卢,七八个混混团队被一个姓杨的大佬组织起来去郊外的乡村要账,结果很悲摧,欠债一方是回民,而回民的团结世人皆知,我们的车辆被全村人举着铁锹锄头重重包围,铁锁横江,进退不得。所幸大佬上面有人,一通电话,派出所出动三辆警车,鸣笛开道,保驾护航,才将我们解救出来。
行动功亏一箦,折戟沉沙,杨老大很给面子,散烟,请客,红包,一样也不拉下。一年后他转了行,贩毒,当年要账的一批人不少跟他做了马仔,名噪一时。过了六七年,香城难得的一场雪后,他上面的保护伞被双规,双规,即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交待问题。大佬生意一落千丈,不久被抓,组织黑社会,敲诈勒索,贩毒,数罪并罚,死刑,立即执行。那已是一个秋天里的事了。
我很庆幸我没有在那条路上陷得太深,走得太远。哥混的是心情。四人之中,我扮演狗头军师的角色,出谋划策,拉拢业务,在不触犯法律的情形下,积极筹集我们生活所必需的资金。铁子勇猛果敢,适合冲锋,碰到打架他第一个冲在前面。宁宁摇旗呐喊,小梦放风。一直以来,宁宁的作用可有可无,微乎其微,但就这样蔫不拉叽的一个人,由于他无心而为之的一件蠢事,给我们小小团伙带来了最鼎盛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