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2步,从家到十八检测站大门,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来回往返举步而过的小巷,熟悉如同空气中的轻尘,同样的面孔,同样的门面,一成不变的早市的热闹及黄昏的萧条。
熟悉的感觉,给人一种时空凝止的错觉。无论你是否有能力主宰一切,潜意识里,似乎它们围绕你晨起暮落,周而复始,俨然营造你是主人公的氛围。若然易地而处,高楼也罢,田园也罢,陌生景色和人物衍生而来的焦灼与不安会让人无所适从。而肉眼无法察觉的变动,往往从内部水银一样地泄开,犹如苹果,核和果肉最先腐烂,表面上生气勃勃,芳香四溢。
诸如我,因着不期而至信手掂来的那天,不管我情愿不情愿,命运悄无声息地转折。鲁迅先生说,喜剧就是把无意义的东西展现给人看,悲剧就是把有意义的东西撕碎给人看,我的人生谈不上喜剧还是悲剧,应归纳于正剧,有喧嚣的音响,有平寂的烟尘,有相遇,有别离,有快乐,有悲伤。
数日后,丽莎再度出现,开来朋友的车。处理违章扣分,年检。她有意识无意识地为我招徕生意。凭心而论,我并非一个安于接纳别人施舍的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接近和示好。正常情况下,我不介意与90分美女发生超乎寻常的关系,可事情的走向经常难以掌控,我对未知的事物充满畏惧。陌生中的男女一旦过界,性质随之翻天地覆,逆水行舟不进反退,我异常珍惜丽莎这种与她身处环境格格不入、好比邻家姐姐的随意和亲切,不想去亲手破坏掉最初的平衡。
曾经有个瑞典籍华裔女作家在她的小说里写道:男人和女人,不是情人,便是路人。
很久以前,一个叫铁子的哥们说过,人的一生,不需要太多朋友,一两个即可。我想人生最好拥有一个知心爱人,一个红颜知己,两个铁哥们,四个点撑起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际网。今时今景,丽莎适合做一个红颜知己。
某天,检测站,我揣着审车表格踅向卫生间,老罗挡住我的去路,说:“听说你钓到富婆,咸鱼翻身指日可待,作为老伙计,请客,意思一下呗。”
“哪个混蛋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胡咧咧。你的脑子秀逗了,两个人天差地别,怎么可能凑合到一块儿。没影的事。”我鬼火绿。
“无穴不来风。”他坚持已见。
“谣言止于智者。”嘿,想诈我,没门,蚂蚱腿上揩油,不知他怎生想的。
“找找,手上缺东西了没。”他颇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我顿觉不妙,翻找之下,车主的行车证不见踪影。嘴巴里直发苦,想逃的逃不掉,该来的终归要来。老罗得意地亮出蓝本本,似笑非笑地说:“在这儿呢。”
“不就一顿饭吗,小儿科,我请。”我硬着头发说。
“酒水管够。”
“没问题。撑死你丫的。”我不无恶意地说。
“成交。”
中午,老罗、宁宁和我三个人选了家街边的饭店吃饭。老罗只喝酒,不吃饭。宁宁说他迟早醉死在酒上,老罗还以颜色,回敬他为逼生,为逼死,为逼奋斗一辈子。我与不少奇怪的人打过交道,老罗堪称奇葩,他自诩酒中仙,一日三餐,可谓无酒不欢。何止三餐,我亲眼目睹他上班时间屡次窜到小卖部,杯装松子酒,咂咂嘴,一口而尽。老罗极度鄙视女人,四十多岁的人,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见解独到而新颖:酒和女人同样带来感官上的刺激和享受,酒更胜一筹,多一条,麻痹神经愉悦心身,相反女人的副作用伤精又费神。可怕的思维养成不好的习惯和嗜好,不好的习惯和嗜好严重扭曲性情,这句话适用于我们看待他的态度,也同样适用于他看我们的态度。老罗这人,其他还好,嘴德欠佳,根据他的心情而定,不定某个时候,你的祖宗八辈子得罪到他,平白无故遭殃。我逆来顺受的性子懒得争辩,宁宁看不过眼数落我,我当着老罗的面对宁宁说,如果狗咬你一口,你总不成还他一口吧。
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年之中,流落外乡的我们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偶尔的摩擦不妨碍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香城的香,赋予前来觐见的人不同的求索和意义,之于老罗,是飘散于午后街道的淡淡酒香,之于宁宁和我,是宁静的夜晚萦绕指间的馥郁女儿香,之于过客,是世外桃源,满城扑鼻的幽然花香,之于闲人,是棋室内恬淡逗留,徘徊不去的氤氲茶香。
这晚我闲来无事,打开电脑玩游戏,桌边摆上一包1956,大约过了九点半,丽莎发过来手机短信,说,你睡了吗。
没。
没打搅到你吧。
左右无事,上网,斗地主。
陪我聊聊天,好吗,我好久没上网,有点想。
好。
我移动鼠标,搠动左键,点两下电脑桌面上可爱的企鹅图标。心下揣测着她短信里的想背后深含的隐晦,乞丐有乞丐的欢乐,帝王有帝王的忧愁,富婆亦是凡胎肉身,想必也有她的无奈和寂苦吧。
黑天鹅暗暗的头像闪亮,一行斜斜红色小字闯进窗口。
她说:“最近休息不好,事太忙,厂子里事故频出,烦,总觉得精力不够用。”
我回过去:“铁娘子也有脆弱的时候,老绷着一根弦,容易拖垮。文武之道,讲究一张一弛,名利场上,同理亦然。”
“道理谁都懂,知易行难。”
“是你追求的太多了,欲壑难填,停不下前进的步子。”
“我无法不让自己忙碌起来,一个人闲着的滋味不好过,女人过了三十,衰老的速度快得吓人,我怕我老了老了,没人要了。”
“没人要,我要。”
“你说真的?”
我不由地沉默。惴惴不安。
“吓倒你了吧,一个老女人深夜里的无端幽怨。”她发过来一个似乎自嘲的笑脸。
我报之以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真诚地说:“没有,你很好,我配不上你。”
沉寂很久,她似乎整理着思绪,然后,她说:“说真的,我很感激你,三年前,未婚夫车祸罹难,那时我特别难过,爸爸妈妈在国外,身边没一个朋友,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你在网上没日没夜陪了我整整两天。古道热肠,正直善良,眼下像你这样子的人不多了。”
我大汗,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事出凑巧,你撞上我刚刚失恋,我加了很多好友,只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里的苦闷,我本来很倒霉,你比我更倒霉,两个倒霉的人理该互相帮助,说到底,你的坚强激励了我,那是我最后一次失恋,差点击倒了我,因为你,你对感情和人生的认真态度,让我至今对女人残留着一丝希望。”
“最后一次?你失恋过几次?”她好奇地问。
“记不清,我把相处三天以上的关系都称之为恋情。”
她哦的一下,不说话了。
我说:“三年来,我不敢去爱,或者说我不接受爱,因为我丧失了爱或被爱的资格,以前如此,现在一样,你呢。”
“我在等,等一个人。记得你安慰过我的小故事吗。”
“哪一个。”
“古时候,有个书生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伤心欲绝,向寺庙里的老僧求疑解惑,老僧告诉他,某个海边,一个女子赤身裸体死在沙滩上,三个男人相继经过,第一个男人视若无睹,第二个男人脱下衣裳轻轻盖在她的身上,第三个男人寻来铁锹,挖个坑,埋藏伊人。女子魂渺黄泉,投胎转世后,和第一个男人陌如路人,第二个男人发生了一段情缘,嫁给第三个男人。我在等,等前生今世宿命里安排好的情缘。”
“你等到了吗。”
“等到的话,我就不会和你在这儿聊了。每一个上网聊天的人,几乎都是无聊的。如果我说那个人是你,你相信吗。”
烟呛进气管,我剧烈地咳嗽。
她说:“《法严经》上说,三界统苦。意思是,六道轮中,并没有真正的快乐,人生在世,就是报恩、报怨、讨债、还债四种缘份,生生世世,无休无止,今生的儿女,前世的债,亲情如是,爱情如是,尘世间所有的爱,都是报恩的具体表象,缘份未到,尽皆惘然,强行索爱,即是孽缘,苦果丛生。当年,你讲的故事点醒了我,求缘凤鸣山妙闲法师,妙闲法师赠与揭语:富贵山中来,花开十八枝。并好言提点我,三十六岁前,绝对不可谈情说爱,否则,祸及官星,万劫不复。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相术者云:知命者为贵,官星即夫星。假如我有先知之见,早作趋吉避凶准备,也许当年未婚夫幸免于难,一切都过去了,我业已想开,以后的事顺应天命。”
网络的世界,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悲伤抑或平静。时间,作为永恒的代言者,总能够轻而易举地抹灭去人们心中的某些痕迹,这种结果不以我们的意志而转移。怀念与感伤,仅仅是与时间抗争的可怜形式罢了,它最后往往用摧毁肉体的极端方式解决争端,再深的怀念,终将归于尘土,再久的感伤,都化作风中的一声叹息。
我说:“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我不信命运,只信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我引用了两个伟人的话。一个印在百元大钞上,一个是康德。
我们聊到很晚很晚,对于我这样一个记忆力差到极点的人而言,清晰而又完整地还原过去的某个片断颇费周折,绞尽脑汁。我更擅长于回忆其时其境的身体体验和精神波动。尽管在当时,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鼠标、键盘、电脑屏幕、她发过来的言词中,对周遭的一切忽略到不计。屋子狭小,烟味弥漫,晕黄的灯光散落,我伏在在电脑屏前,手指打一阵歇一阵,脸沉浸在悠悠晃晃的烟雾里,思绪亦如烟雾般悠悠荡荡,毫无戒心地跨入全新的领域,一沙一世界,况且是我不了解的另一个阶层的女人的内心,好奇害死猫,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扇门悄然间打开,我嗅到了鲜活清新的气息,微妙的时刻,我仿佛站到了新的世界的入口一样。在我续上一根烟时,丽莎发来视频请求,我同意了。
屏幕里,她的素颜沉静得像秋天里的湖水,突然之间,我有些心动,说,我可以碰碰你吗,她默许,我的手伸上屏幕,从她的头发开始,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落在脸颊。我抚摸着那一片洁白,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把她面部细微到毛孔的地主和她纯净得如同蓝宝石的心巧夺天工地搓捏糅合,完美无缝。
像只是一瞬,像过去万年,我触电似的缩回手,关掉电脑。
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死寂的空间里发呆。
我很想给自己一耳光,以示惩戒。
十年前,飘飘,在我的世界中消失,永远地消失,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童话故事的事是骗人的,她不仅带走了她自己,还带走了我生活中所有的快乐和激情,生命中最后一缕阳光随她而往,心从此黑暗,此后的岁月,我爱过被爱过,但我不认为那是爱,飘飘就是我的爱情,她消失掉,爱情就消失掉,它冷酷地板结掉原本火热的心,针扎不进,水泼不入。自此,我孤独地行走于荒漠,不再相信世间有爱情。
我只相信头顶一片灿烂的星空,它们划过浩瀚的宇宙,反射着光芒,和我们所在的星球一样,真切地存在。它们,互不依赖,自由地飞,相互间保持着亿万光年的距离。
洒满月光的天台,我的身体和靠椅紧密无间地联系在一起,我仰望星空,面朝家乡的方向,神情专注如同年幼时坐在凉爽的竹床上专注地仰望星空,其时夏夜闪闪灭灭的萤火虫忽高忽低地飞舞,蛙叫遍布田野,夜晚宁静到天边。
脚下,横七竖八歪倒着啤酒罐,一阵风吹过,我条件反射地裹紧毛毯,指间的烟丝不胜怜惜地斜斜划过直直地轨迹。
在这个夜晚,我反复低吟着一首自创的歌,怀着淡淡的惆怅,歌声被我带入梦中,咏叹着风中游丝般的颤颤余音。歌名:等爱的树。歌词如下:
我以为烟能带来快乐
飘绕的
都是寂寞
我以为酒能灌醉自己
醒来后
还是一片荒芜
为什么
我哭了
是不是因为寂寞太久了
这条路
走多久
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只有站在这里等
等到成了一棵树
树叶黄了是秋天
无人来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