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骨子里都喜欢略带风尘味道的大家闺秀,着迷于清高隽永的风尘女子。薛涛虽是官妓,能以美貌流转在男人堆里是本能,而以万丈诗情名扬长安城便是本事。就不得不令人钦羡了。
人们习惯用有色眼镜看待所谓的风尘女子,甚至提及,便有人嗤之以鼻。大多数人知晓薛涛是官妓,以至于人说她“凡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
蜀地前后十一镇节度使韦皋、袁滋、刘辟、高崇文、武元衡、李夷简、王播、段文昌、杜元颖、郭钊、李德裕,说薛涛与他们皆有沾染未免太过牵强,人们知道她作为官妓周旋在男人中的附庸风雅,却不知她本是不可多得的唐代女诗人。
在薛涛所有诗中,语韩最爱这首《春望词》,诗云。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每一个人,都会深感相思离恨之苦,只是没有薛涛的才情去描绘的这般伤情不忍。
她说,如果能够描摹相思的所在之处,想必是花开花落之时。花开的时候珍贵无比,宛若两人在一起相守相知的寸金时刻,而花落了就枯萎飘零,错过花期,眼看着一地支离破碎。
人杳杳,思依依。无法割舍的心头疼痛,在无边的情思之中,慢慢萎谢。同心草手中翻转,却不负当年望眼痴迷的深情。
她风尘飘零,想要的不过是得一良人。花开同赏,花落同悲,却被看成是不自量力的玩笑,终成奢念。于是,只能如箸泪水空滴铜镜,模糊了镜中当年的花容月貌,只剩今朝的冷决与清烈。春风如旧,为何不解人间离思?
能够懂得她内心难言的痛隐,千言万语化为笔尖点点墨痕,陈铺在案塌,诠释心中流淌的暗夜情殇。
薛涛十六岁落入官妓,正值韦皋出镇蜀地。这一生开始的际遇,注定了是一场相逢,一次成全,一段历练。
在薛涛八岁的时候,因为才情过人,就名扬一时。当韦皋来到蜀地,他忽然想见一见这个才貌过人的薛涛,是不是真的人如其名。于是,他招来薛涛陪酒赋诗,试一试她的才气。
薛涛款款而来,随即写下这首《谒巫山庙》,开始了她人生伊始的转变。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这首七律诗,通篇诗文引经据典,用楚襄王亡国借古讽今。最喜这句:春来空斗画眉长,更是意蕴深远。虽是不如薛涛以后的诗文,却也能够令初见她的韦皋一时惊艳。
之于薛涛来讲,遇到韦皋还是很幸运的。如若没有韦皋的赏识,纵使她身有惊云万丈才,也只能一生襟袍未曾开了。虽是只是一个官妓,薛涛却是正值芳华遇到韦皋,自此,这个男人给她无比的荣耀与骄傲。
他欣赏她的才华,胜过一个男人看待一个女子的睥睨神色,更不是一位掌权者对待官妓的无比轻慢,他甚至上书奏请朝廷授以薛涛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虽是格于旧例,未能实现,但也可见当时薛涛在韦皋眼中的分量。
于是,薛涛的盛名更是空前的流转在长安,人们知道,这不仅是一位貌美佳人,才情更是璀璨整座长安城。虽是没有被朝廷批准校书郎的职位,人们确实以女校书的身份看待她。诗人王建这样用诗描绘薛涛。
《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他们看待她是一位“扬眉才子”,而并非出身低沉的一缕尘埃,飘零在风尘之中,饱受风霜之苦。在无数的称赞甚至是吹捧中,薛涛慢慢变得更加风情万种,与文人墨客饮酒赋诗,欢声笑语,她沉醉在被别人装点的世界里,甚至有些忘乎所以。
她一天天沉醉,一天天高贵。直到那个给予她一切的男人再也看不下眼,韦皋仅仅是一挥衣袖的难耐,尽管不带走一片云彩,却能够让她从高空摔落,险些无力生还。
换做是哪一个男人,都不会干看着自己一手捧出的女人在别人面前万种风情。韦皋把薛涛日渐微变的行为含危的看在眼里,然后在心中汇聚一川难平的江河,站在高处,等待她在漩涡中挣扎存生。
被薛涛冷落的韦皋,心中悲愤难平,他只是轻轻一句话语,就像当初两人耳鬓厮磨的轻侬软语一般,就将她贬谪到偏远的松州,让这个日渐高贵的官妓尝尝风霜冷雨的苦头。
这时,薛涛再也站不住脚跟,她无法像当初那样在长安中,千呼万唤始出来。等待她的,却是前方无以预知的苦痛。她在自己的理智与尊严中徘徊挣扎,最后,她毅然决定,委曲求全。
她执起笔墨,在宣纸上缓慢书写,一笔一划,都是她从心智不全的少女到清静沉稳的女人的重生。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这首《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想必是薛涛辗转反侧写下的诗篇,她向来文思如泉,却在这样的辛酸苦楚中将自己的才情作为求生的筹码。她终于明白,她不过是飘零在世的浮萍,需要依附别人才能存生。
尽管得到整座长安城的钦羡目光,可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位身份卑微的官妓,无论心中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寥落的现实。韦皋能够给她这光辉的一切,他也能轻而易举的取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哪怕是轻手揉碎,也要夺回。
任何人都不会随心所欲的过活。有时,哪怕是一点源于自尊的奢念,都没有被赋予的权力。轰轰烈烈实在太少,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谦卑,甚至是卑微到尘埃里。
薛涛在自己辗转的心事中,缓慢的前行。她要在黑暗中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然后,生生的揉搓在血液当中,当解毒的良药。
纵使清高至骨,亦要血肉模糊的逢迎。万丈豪情又怎样?逃不脱翻云覆雨的世俗。
这时,能够解救她的只有这十首含泪的《十离诗》。
[十离诗。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十离诗。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十离诗。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 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十离诗。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十离诗。燕离巢]薛涛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十离诗。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十离诗。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十离诗。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十离诗。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十离诗。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裴回。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在儿时,每每看到薛涛的《十离诗》都会心底不舒服,因为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卑微语调,一改往日的清丽佳句,做起为生存放低身段,攀附权贵的人。
直到破开懵懂的迷雾,行走在广阔的天地间,语韩才知道自己当时是多么幼稚。能够说出的委屈便不叫委屈,当想到薛涛墨洒宣张,写出这样的诗句,徒留的,是我一纸心疼的清泪。
人活在世,有太多的悲酸和无奈,只要还想活下去,就没有办法肆意妄为。你需要匍匐前行,用最珍贵的,换取自己想要得到的。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人定胜天,也要天时地利。
薛涛没有遮风挡雨的港湾。早命丧父,与母亲沦落至此。无论是何种原因,都不允许她自己放弃自己。
有时,连放弃,都是一种权利。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
没有人可以有资格去鄙夷这种生存的欲念,因为每一个人都存活在红尘中,做最无奈的挣扎,唯一可以释然的,就是在历劫后,饱尝苦尽甘来的快感。你可以选择虔诚的敬仰,如若这不是你心中怀想的存活方式,你完全可以,敬畏的离开。
无论是侃侃批论,还是无谓的鄙夷,都是弱者的表现。
尽管最后韦皋把薛涛接回,两人重归于好。但也唤不回这一次,薛涛远行松州一颗冰冷凉掉的心。她还是可以逢场作戏的浅言轻笑,却再不复当初一颗幻想天真的心。
被摧毁的东西,根本无法装作完整的呈现在面前。逝去的,不能追回,只能祭奠。
她能够做到比以前更加讨韦皋欢心,曲意逢迎。甚至是让他为她解除乐籍,重恢自由身。她告别了所谓人前光芒万丈,人后痛不欲生的岁月,长居浣花溪,做起一个人的薛涛。
冷静,清醒。是薛涛较普通官妓甚至较常人都要珍贵的情愫。她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去得到,去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