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安德烈,真抱歉这样对你。”他冲科瓦尔斯基点点头,“没事了,下士,我在等他。”
卡松的右手终于被松开了。他迈步进了房间。罗丹在门口又对科瓦尔斯基说了几句,然后关上了门。波兰人又退回墙上的隐蔽处。
罗丹和卡松握了握手,把他领到燃气壁炉前的两个扶手椅旁。此时虽已是六月中旬,但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天气依然阴冷。他们两个早就习惯了北非的烈日,所以把炉火烧得很旺。卡松脱下雨衣,在壁炉前坐了下来。
“马克,你往常可没这么小心谨慎。”他说。
“这不是为了我自己,”罗丹回答,“任何情况下我都能照顾好我自己。但我可能需要几分钟把这些文件毁了。”他指了指窗边桌上公文包旁边的那个厚厚的马尼拉纸卷宗。“这才是我带维克多来的原因。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必须给我六十秒的时间来销毁这些文件。”
“那些文件一定很重要。”
“也许,也许,”罗丹的话音里透着一丝满足,“我们得等勒内来。我让他十一点十五分来的,这样你们两个人就不会同时到达而让维克多不安。出现太多不认识的人会让他紧张。”
维克多左腋下别着沉甸甸的左轮手枪,他紧张起来会发生什么?想到这些,罗丹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此时,他们听见一记轻轻的叩门声。罗丹穿过房间,把嘴凑到门上:“谁?”
这次是勒内?蒙克雷,他的声音紧张得有点结巴:“马克,看在上帝的分上??”
罗丹拉开门。蒙克雷站在门口,身后是那个波兰巨人。相形之下,蒙克雷就像个侏儒。维克多用左臂勒着这个会计,紧紧地夹住了对方的两条胳膊。
“行了,维克多。”罗丹轻声对这个保镖说。蒙克雷被放开了。他走进屋里,对坐在炉火边微笑的卡松扮了个鬼脸。门再次关上了,罗丹向蒙克雷表示歉意。
蒙克雷走上前来,两人握了握手。他脱去外衣,露出一件皱巴巴的灰黑色西装,手工很差,并不合体。就像大多数习惯了穿军装的人一样,他和罗丹都穿不惯便服。
看着他们两个在那两把简陋的椅子上落了座,罗丹便坐到了那把他用来当写字台的桌子后面的高背椅上。他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向他们扬了扬。两位客人都点了点头。罗丹倒了三大杯,递给蒙克雷和卡松。先饮些烈酒可以帮他们消除身上的寒气。
勒内?蒙克雷斜靠在床头。他个子不高,但很结实。他和罗丹一样都是职业军官。但不同的是,他没指挥过战斗。他的军人生涯大多是在行政部门度过,开始的十年一直在外籍军团会计处工作。他从一九六三年春天开始主管“秘密军组织”的财务。
只有安德烈?卡松不是军人。他身材矮小,办事精细。他在阿尔及利亚是一家银行的经理,现在的穿着打扮还是老样子。他是法国城市地区“秘密军组织”和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地下组织的联络人。
虽然加入组织的原因各不相同,但这两个人和罗丹一样,都是“秘密军组织”里的强硬派。三年前,蒙克雷在马赛郊区的外籍军团会计处工作时,他十九岁的儿子在阿尔及利亚的部队服役。后来,蒙克雷少校再没有见过他的儿子,连尸体都没见着。这个年轻的列兵被游击队俘虏了,部队攻占村子之后,他就被埋在了那里。事后他知道了儿子曾惨遭折磨的悲惨遭遇。在部队里,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长久保存,这一点尽人皆知。
安德烈?卡松和“秘密军组织”的关系则更密切一些。他出生在阿尔及利亚,他把毕生都奉献给了他的工作、家人和他的家庭。他所工作的银行总部设在巴黎,所以即使阿尔及利亚陷落,他也不会失去工作。但他参加了一九六○年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移民叛乱,是他的家乡康斯坦丁的领导人之一。甚至在这之后他仍然没丢掉工作,但是当他发觉银行户头一个接着一个地结清了账,商人们卖掉了一切搬回法国时,他才知道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好日子已经结束了。就在军队哗变之后,当地的农民和小商贩倾家荡产地孤身逃回法国,饱受苦难。他们当中很多人甚至从未见过这个国家。看到这些,他对戴高乐的新政很是恼怒,于是便帮助“秘密军组织”的一支部队从自己工作的银行抢劫了三千万旧法郎。一个低级出纳员发现他与“秘密军组织”合谋,举报了他,终结了他在银行的事业。他把妻子和两个孩子送到佩皮尼昂的岳父家住,自己则加入了“秘密军组织”。他的价值在于他对当前法国国内“秘密军组织”的同情者十分了解,这个群体约有上千人。
马克?罗丹在他书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他们两个。他们也注视着他,目光充满好奇,但什么都没问。
罗丹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他的介绍,他讲得很仔细,主要是关于过去几个月里,“秘密军组织”不断被法国情报机构挫败的情况。他的客人都盯着各自的酒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们遭受了三次沉重的打击。在理工学院试图使法国脱离那个独裁者的失败尝试,仅仅是我们长长的失败清单里的最新纪录。其中有的甚至还没开始就被破坏了。只有两次,我们的人进入了狙击范围,但都因为计划和执行中的低级错误也搞砸了。我不用讲那么具体,你们和我一样,都知道得很清楚。
“我们失去了安托万?阿尔古,他被绑架了。他是我们最精明强干的领导之一。尽管他忠于我们的事业,但毫无疑问,在如今的审讯手段下,他们很可能对他使用药物。这样一来,整个组织都处于危险之中。安托万知道一切,所以我们现在不得不重新开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只能坐在这个昏暗的旅馆里,而不是在我们慕尼黑总部的原因。
“如果一年前我们就从头开始,那也不会太糟。那时候我们能发动成千上万热情的爱国志愿者,可现在就没那么容易了。让-马里耶?巴斯蒂安-蒂里的死对我们更不会有任何帮助。我不想过多责备那些同情我们的人。他们有权要一个结果,而不是听空话。”
“好了好了,你究竟想说什么?”蒙克雷问。这两个听众都知道罗丹是对的。蒙克雷比任何人都清楚,从阿尔及利亚银行抢劫来的钱都花在组织的运作上了;右翼企业家的捐助也开始枯竭。最近他在募捐时遭到了露骨的蔑视。卡松知道,他与法国地下组织的联系渠道现在也开始恶化了。他的多个藏身处被抄。阿尔古被捕后,很多人都不再支持“秘密军组织”了。巴斯蒂安-蒂里被枪决只能加速这一进程。罗丹所介绍的都是事实,但听起来让人很不愉快。
罗丹继续讲着,好像没被打断过一样。
“刚才我说的那些就是我们当前所面临的现状。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要干掉那个老家伙,解放法国。所有与之相左的计划都必须放弃。如果我们继续沿用传统手段,这个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先生们,我不想再让更多的爱国青年去执行几天之内就会被泄露给法国盖世太保的计划了。简而言之,告密的人太多,卧底太多,不服从指挥的人太多。
“法国安全局现在已经趁此机会渗透到我们的组织中,就连我们最高级的委员里也已经有人开始向他们泄露机密。现在看来,我们的决议他们几天之内就会知道——我们准备做什么,计划什么,执行任务的是谁,都会暴露无遗。不可否认,面对这样的处境让人很不愉快,但我确信,如果我们不去面对,那纯粹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依我看,只有一个方案可行。这个方案可以避开安全局整个间谍和特工网络,让他们失去情报来源。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可能事前发觉。即使发觉了,也破坏不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实现我们的首要目标——杀了那个老家伙。”
蒙克雷和卡松迅速抬起头。房间里一片死寂,只能偶尔听见雨点打在窗格上的声音。
“的确,我们当前的处境非常糟糕,但如果你们同意我对形式的判断是正确的,”罗丹继续说,“那我们也必须承认,我们目前所知道的,愿意并且能够消灭那个老小子的人,秘密警察也一样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在法国国内活动,只要一露面,就会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兽,不仅被正规警察部队搜捕,还会被‘大胡子’和告密者出卖。我相信,先生们,我们唯一的办法是雇一个外人。”
蒙克雷和卡松惊愕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们慢慢有所领悟。
“什么样的外人?”终于,卡松开口问道。
“不管他是谁,这个人必须是个外国人,”罗丹说,“他不是‘秘密军组织’或者全国抵抗委员会的人。全法国的警察都不认识他,他也没留下任何档案。所有独裁统治的弱点就在于它那庞大的官僚机构。档案里没有的就等于不存在。没有人知道这个杀手,因此他就‘不存在’。他持有外国护照,干完这差事就消失了,回到他自己的国家。这时法国人民就会行动起来,彻底铲除戴高乐这帮卖国贼的余孽。这个人能否逃出法国并不重要,我们接管政权后肯定会释放他的。重要的是他能不引起注意,不被怀疑地进入法国,而这是现在我们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两个听众都沉默不语,陷入沉思。罗丹的计划逐渐在他们的脑海中成形了。
蒙克雷轻轻吹了声口哨。
“一个职业杀手,一个雇佣兵?”
“没错,”罗丹回答,“要说会有一个局外人出于对我们,对国家的热爱或者对这件事情本身感兴趣才同意干,那我也未免太天真了。要想找到一个技能和胆识都足以胜任这项差事的人,我们必须雇一个真正的职业刺客。这种人只为钱工作。而且是一大笔钱。”他补充道,同时飞快地瞥了蒙克雷一眼。
“但是我们能否找到这样一个人呢?”卡松问。
罗丹举起手。
“一件一件来,先生们。显然,我们有大量的具体工作要做。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们是否在原则上同意这个主意。”
蒙克雷和卡松对视了一下,又都转向罗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罗丹坐在高背椅上尽量向后靠去,“这是首先要解决的——原则上意见一致。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保密,这是整个计划中的关键。在我看来,现在我们能相信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并不是说,‘秘密军组织’和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中的所有同志都是叛徒。不过老话说得好,‘知道的人越多,秘密就越保守不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即使是在‘秘密军组织’,也已经有一些渗透进来的人取得了领导地位。他们会向秘密警察报告我们的计划。这些人早晚会露馅儿的,但目前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因此对我们构成了相当的威胁。而那些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的政客要么神经过敏,要么胆子太小,他们很可能认为这个计划是无法实现的。我不想让他们无端卷入此事而陷入危险的境地,实在没这个必要。
“你,勒内。还有你,安德烈。我召集你们到这儿来是因为我完全信任你们对事业的忠诚和你们保守秘密的能力。另外,我脑子里的计划必须有你们的积极配合。勒内,作为司库和军需官,你必须满足这个职业杀手毋庸置疑将会提出的赏金要求。安德烈,你得帮忙在法国境内为这个人找几个绝对可靠的人。一旦他有需要,他们可以及时予以协助。
“但我认为,这个主意的细节除我们三个人以外,没有理由让其他人知道。因此我提议,咱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委员会来负责整个计划,包括它的策划、执行和经费。”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蒙克雷终于开了口:“你的意思是,咱们把整个‘秘密军组织’委员会和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彻底甩开?那他们肯定不乐意。”
“首先,他们不会知道这件事,”罗丹平静地回答,“如果向他们提交我们的方案,那就得召开一次全体大会。单这一点就会引起外界的注意。‘大胡子’会努力找出召开全体大会的原因,甚至两个委员会里也会有人走漏风声。如果我们逐个拜访委员会成员,理论上,想要获得初步原则上的同意就得花去数周。而且在计划的每一个形成和表决阶段,他们都要知道细节。你们了解这些贪婪的政客和委员会成员,他们只是想知道一切,但什么也不干。可是,每个人都可能喝醉了或者不小心透露只言片语,从而使整个计划陷于险境。
“第二,即使‘秘密军组织’整个委员会和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同意该计划,我们最好也不要再继续了,因为已经有将近三十个人知道这件事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我们自己干,自己负责这件事,那么即使失败了,我们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肯定会有责难和非议,但也仅此而已。如果计划成功,我们必然能够掌权,那时候也不会有人和我们争执了,而消灭独裁者的具体方案就成了学术成就。简单地说,你们两个同意和我一起作为我刚才所讲的这个方案的策划者、组织者和执行者吗?”
蒙克雷和卡松又对视了一眼,再转向罗丹,点了点头。自从三个月前阿尔古被绑架后,这是他们第一次会见罗丹。阿尔古在的时候,罗丹通常都安静地待在幕后。现在他凭自己的本事,以一个领导者的形象出现,给地下组织的首领和司库留下了精明果断的深刻印象。
罗丹看着他们俩,微笑着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好,”他说,“现在咱们来研究一下细节。那天我从广播里听到可怜的巴斯蒂安-蒂里遇害时,忽然想到这个主意——雇一个为钱做事的职业杀手。那以后我就开始寻找我们需要的这个人。显然,这种人很难找;他们都非常低调。我从三月中旬找到现在,结果都在这儿了。”
他拿起桌上的三个马尼拉纸卷宗,蒙克雷和卡松又交换了一下目光,扬起眉毛,没吭声。罗丹继续说:“我想你们最好先仔细看一下这几份简历,然后咱们才能讨论最佳人选。我个人认为这三个人都是可以的,这是为了避免我们首选的人不能或者不愿意干。每份材料都没有备份,你们最好换着看。”
他伸手从马尼拉纸卷宗里拿出三份薄薄的文件,递了一份给蒙克雷,另一份给了卡松。第三份他自己拿在手里,但没有看。这三份材料他都了如指掌。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罗丹用“简历”这个词实在是太准确了。卡松先看完了他那份,抬头看着罗丹扮了个鬼脸。
“就这些?”
“这种人不会让别人轻易知道底细的,”罗丹回答道,“看看这个。”他把手里的那份递给卡松。
过了一会儿,蒙克雷也看完了,他把文件还给罗丹,后者把卡松刚看完的那份递给他。两个人又埋头看起来。这回蒙克雷先看完。他看着罗丹耸耸肩。
“呃??没什么好谈的,这样的人我们起码有五十个。找个枪手容易得很——”
卡松打断了他。
“等一下,你先看看这个人再说。”他翻到最后一页,迅速看完了最后三段。看完后他把文件合上,看着罗丹。这个“秘密军组织”的领袖没有表示出一丝偏好。他把卡松看完的那份递给蒙克雷,又把第三份递给卡松。四分钟后,两个人都看完了。
罗丹把文件夹收好放回桌上。他端起高背椅,把它调了个方向,冲着火炉,放下,跨坐上去,胳膊搭在椅背上。他就这样坐着审视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