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创作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咀嚼。有人尝到甜,有人吃到苦,更有鲁迅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野草·墓竭文》.《鲁迅全集》1卷.202.)。“生命”也一直是沈从文思想中最重要的一个因子。为生命而歌,在他心里,生命就是“神”的化身。当他不能用笔创造,不能表现生命的神性的时候,对自己生命的咀嚼就成了他思想中最胶着的一个点。他当自己的生命是草根,苦是当然,甜是恩赐。他也许不像鲁迅那样决绝和深刻,但他的咀嚼细微到榨干自己的每一滴汁液。沈从文是对自己的人生回顾最多的作家。人生的记忆就像是一根苦菜根,越嚼才越有味,才能嚼出点甜来。在种种文字中,沈从文总是在回顾自己的人生,自己所走过的道路,他总是无意识地,无论从哪里开头都会走到这里,近于絮絮叨叨地谈论着自己的一切。而无数次的述说都表明,实际上他对自己的一切无怨无悔。他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一点。他还用否定自己的形式一遍又一遍地谈论自己“错误”的观点。这种重复本身就是一种肯定。他并没有真的走到群里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走向自己,和过去的自己进行着无比亲切的交谈。那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非常知心。只要那个“我”活在他的心里,他就不会真的寂寞。他咀嚼起来最有滋味的就是自己过去的生命。很多的景物人事,都成了他通往过去的桥梁。只有在与过去的碰撞中,他才会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心中有一个异常真实的世界。只要记得,它就永远属于你。“这是过去的事情,这些过去的事,等于我们那些死亡了最好的朋友,值得保留在记忆里。”(《由达园给张兆和》.《沈从文全集》11卷.90.)看着他对生命的回溯,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拥有着非常丰厚的一笔生命财富。他的记忆把他的生命永远放置在自然的怀抱中,即使身体远离,心灵还能回归。
一、生命的“离奇”
生命的离奇是对这个离奇的时代的感应。“我目击身经的种种,一一回忆起来,简直像是比《天方夜谭》内容还丰富离奇,也荒谬到匪夷所思。”(《回忆徐志摩先生》.《沈从文全集》27卷.429.)这种“离奇”表达的是对时代的不解和批判。我们已经多次强调,沈从文所谓的“生命”就是个性,是情感,是创造。缺失了任何一点,生命对他而言,都是没有价值的。
“离奇”感来源于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这个时代的“春天”来临的时候“冻结”了。“冻结”就是手中的笔失去了灵性,生命失去了价值。“什么都冻着了。有时从音乐或美术作品中似乎得到一种启示,见出春草春花光景,只是不多久事。事实上还是长期冻着在可怕荒寒中。一切均如幕的另一面,而个人却游离于社会与个人共同安排的错误继续中。头异常沉重。对于世事反应永远是表面的,没有一事触住心的深处。”一切都是别人的,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冻结的生命如果化解开剩下的就只是生命的碎片了。“冻结中的生命,似乎有了春天的日光照晒,在起始融解。我失去了我,剩下的是一个无知而愚,愚而自恃的破碎的生命。”这成了“死火”似的悖论,要么冻结,要么破碎。人生的悖论紧紧追随着他,“我成于思复毁于思”,“能作最高宣传的笔在手上冻着,什么都无法写。这就是人生。”(《日记四则》.《沈从文全集》19卷.58-59.)“这就是人生”的感叹在沈从文的文中多次出现,这个认为自己一直在解释着人生的人“迷路”了,生命找不到出口,无从确立自我的价值和意义。
“离奇”感意味着沈从文对于自己不能被新时代接纳的种种不解。他觉得自己尽了所有的力来适应新时代和社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我已在种种方面尽了个新国家公民责任,更从种种方面学习忘我而利人,如体力神经还是因超过了所能担负而毁去,也只有听之。我们常说时代或历史,这也是时代,是历史!”(《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19卷.105.)他在表达时代和历史的变动对个体生命的覆盖。他无法理解自己和新时代的悖反,“国家新生个人毁灭竟如谶语,特为我而有。”(《革命大学日记一束》.《沈从文全集》19卷.105.)其中包含着对个体生命被接纳的诉求。他看做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或全部的创作,在新时代的命运更加离奇,“我写的东西,只因为是小说,却比我本人还不扎实,被时代淘汰了。”(《复沈云麓》.《沈从文全集》19卷.297.)他觉得更难以理解的是,自己一直用无私和爱来对待世界,对待人,依然不能避免被拒绝的命运,“笑的沉静,教育了我一生,也因之影响我一生。工作三十年,对人对事无私而克己,只想帮助人,鼓励人,把自己当成一个垫脚石,让年青一些需要我助力的,都可踏步向上向前走去。就为的是想把社会得来的一切不幸,而回报以完全无私的友爱。不意时代一变,我竟成了一个完全失去了意义的人。”(《致程应镠》.《沈从文全集》19卷.90-91.)他无法理解自己和时代的本质性冲突究竟何在。在这种情境下,他觉得自己和熟悉的一切都隔绝开了。与朋友的世界也隔绝了,“自以为熟悉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时,我似乎和在梦里一样。生命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19卷.112.)他感觉自己进入不了那个原来熟悉的群体。被一切所拒绝。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认为熟悉和亲切的栖身之地北京都变得陌生了,“北京地方宜于久住,有内容,人极厚重,尚情谊,住久了越分不开。像我这么一个人,似乎自己就是二十世纪前半期的北京一部分。尽管是一小部分,却实实在在的,且具有发展性,延续性。……但是极离奇,即二年前一下子忽然像隔断了所有关联,我是谁就不大明白。”(《致张梅溪》.《沈从文全集》19卷.83-84.)他感到自己与这座几乎融为一体的城市都失去了所有关联,以至于对“我”的存在本身都发生了疑惑。“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中一声勾里格磔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就此也学习了一大课历史,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时代中的历史。很有意义,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19卷.118.)他知道一切来源于自我和时代的隔绝,这种隔绝导致了今天的不被理解和接受。但这种隔绝在他心灵深处是不可打破的。这种隔绝会让他的生命之火熄灭,“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搁下笔来快有二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致程应镠》.《沈从文全集》19卷.92.)这种离奇感是他始终无法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融合的结果,是他心灵深处对现实的拒绝。
与时代和社会隔绝的根本原因在于沈从文非常执著的个人性。他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总是围绕着“我”。他总是在进行“我”的追问与寻找,他总是在问“我是谁,我在作什么”。这种执着透露出的是不能忘“我”和必须要忘“我”的焦虑和矛盾。“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制,外在的和内在的,是这种也是那种。在流动如水的车辆来去大道中,一切存在对于我都如十分陌生,异常离奇。我在什么地方?我是谁?我究竟是为什么这么下去,没有人可以回答。”一切的陌生和离奇的本质是他对这一切的拒绝,他的视野中最突出的还是“我”的存在的意义。“我真正已有了很久失去了我。我的热情、理想、智慧、能力、一点作人应具有的常识,都一例消失了。剩下的俨然只是一堆名词,居多名词却又失去了本来意义。”(《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19卷.118-119.)对于自我价值的丧失的巨大不解让他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时代对个体的排斥更多地化为了个人对时代的排斥。他觉得一切都是偶然的,时代的风雨比自然的风雨更加难以预料,更加猛烈。所以他有“此身虽在堪惊”(《复沈云麓》.《沈从文全集》20卷.285.)的感叹!“时变感人思,经冬复历夏”(《复沈云麓》.《沈从文全集》19卷.102.),沈从文在书信和文章中多次引用这两句诗。此句出自郭璞的《游仙诗(四)》,是郭璞“自伤坎壈,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汉魏六朝诗鉴赏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446.)之作。时序之变引发的是生命的感慨,作家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从生气索然的秋天回复到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夏天,但他深知人无力回天。沈从文对此深有同感,他从一个充满了自身价值认同的作家,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人,就像一颗繁茂的大树突然遭了风霜,生命的绿叶飘散零落。沈从文这种极度执着的个人性使他还是只能在“过去”、自然和艺术中澄清自己生命。
“生命”在“过去”。对“过去”怀恋更表达着他对新时代本能性的拒绝。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保存在那些过去作品里,可所有的作品都已失去意义。他只能从那些与他一起经历人生的事物上寻找旧时自己生命的影子。过去的家具承载着过去的生活和梦想,“从这些大小家具还可重现一些消失于过去时间里的笑语,有色有香的生命。也还能重现一些天真稚气的梦,这种种,在一个普通生命中,都是不可少的,能够增加一个人生存的意义,肯定一个人的存在,也能够帮助一个人承受迎面而来的种种不幸的。”怀旧的心理透露出的是沈从文对过去时代的迷恋,对自由梦想能被认同和赞赏的时代的迷恋。。一个豆彩碗所记录的“过去”带给他对生命的离奇的深切感动。它“充分反映中国工艺传统的女性美,成熟,完整,稚弱中见健康。有制器彩绘者一种被压抑受转化的无比柔情,也有我由此种种认识和对于生命感触所发生的无比热爱”。这个小东西身上同时凝结了创造者和收藏者的生命。它跟随收藏者这几年的时光中,又凝结和见证了一段活生生的历史,“经过了十五年,世界上在战争中,在炮火和饥饿、恐怖、疲劳中,毁灭了几千万人活生生的生命。然而那么一个小碗,却由此到彼,由北到南,在昆明过了八年,又由南到东,过苏州住了三年,又由苏转京,搁到这个鸡翅木书架上,相对无言。不由不令人对于一切存在的偶然性感到惊奇。”它让创造者和收藏者的生命奇异地发生了关联,让艺术和爱穿越时空相连。“依然是充满了制器彩绘者无比柔情,一种被转化的爱,依然是使我从这个意义到生命彼此的相关性,如此复杂又如此不可解的离奇。”人们可以从它身上看到创造者的生命,那些曾经亲近过它的人的生命却无从想象了。生命的联系和隔离就是这样离奇得统一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艺术品上。“正如故宫那些精美瓷器,宋或明代到乾隆手中摩挲情形,我们已无从想象。但是却必然有些历史,比一个人更复杂更动人的历史。可是没有任何方法能够保留给后来者。一切生命存在都如此隔离又如此息息相关,如此息息相关还是十分隔离。”经历了千古也可能毁于一旦,它身上有如此之多的凝结也挡不住它倏然消失的命运,“这些活泼生命却已陆续消失于虚无中,再不在这个人间存在。这个豆彩碗却依然如故,象征了生命一种形式,稚弱中有健康,成熟,完整,不求人知的独立存在,随时却又会毁于什么人的小小疏忽,而失去一切存在的意义。”(《八月八日》.《沈从文全集》19卷.)从这个小碗上,沈从文感觉到了生命的极度的离奇。而这个碗的命运也仿佛是他生命的隐喻。他经受住了一切风雨,可还是会面临毁灭。生命的“离奇”感实际上还是不平感,凝聚了他对生命在时代风雨中坎坷经历的无奈和悲哀。生命的神奇抵不过倏然而来的风雨,这就是生命的“神奇”化为“离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