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日复一日的痛苦,长时期的咳血,这些都一点一点地在耗费着威尔逊原本衰竭的身体,他感到身体极度虚弱,心神不宁。“唯一没有痛苦的时候。”他说,“就是在演讲的时候。”在这种病魔缠身,心神不宁的情况下,威尔逊以令常人惊讶的毅力开始写作《爱德华·福布斯的一生》这本书。就像是他做其他任何事情一样,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开始写这部催人泪下的著作。威尔逊仍然像往常一样上课、演讲。他曾经在这段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给一个教师协会作了一个关于技术科学的教育价值这样的演讲。一个小时以后,他问听众他应不应该继续讲下去,听众热烈鼓掌,欢迎他再讲半个小时。“真是奇怪,”他写道,“有了听众,我的精神倍增,就像我的手中有了黏土一样,我可以在一段时间里随心所欲地加以塑造,责任心确实能够产生巨大的力量……我并非不在意听众的好评,相反,我总是尽自己的努力去赢得听众的好评,至少不让听众失望。我从不奢求不该拥有的名誉和称赞,但我时刻在努力,以求自己的讲演能让听众满意。真的,在我看来,职责是一个有千钧之重的字眼,在我的眼中,它高于一切。”
这些是他在逝世之前的4个月写下的。后来他又写道:“我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编织着自己的生命,而不可能一年一年地计算。”不停地咳血,给他带来了一阵阵揪心的痛苦,他残存的一点气力也行将枯竭,但是此时此刻的他依然坚持演讲。他的一位朋友建议找一位受托人来照顾他的身体,威尔逊听到这些,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就无法停止工作,他怎么会要人来照顾自己呢?
1859年的某一天,威尔逊像往常一样从爱丁堡大学作完演讲后想回家去,这时他感到胸部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已无法爬上楼去。医生立即赶来检查,他的肺部发炎,胸膜炎发作,因此,胸部疼痛难忍。他那早已衰竭的身躯再也无力抵抗这么严重的疾病的侵袭,他终于安静地倒了下来,这也是他渴望已久的。在弥留之际威尔逊写道:
死亡与泪水无缘
明天将是光明灿烂的
痛苦而又痛苦的一生
终于结束了。
威尔逊妹妹饱含深情地写下了《乔治·威尔逊的一生》,已记录她哥哥的一生,也许是对长时期的痛苦和折磨的最令人惊叹的记载,作者以饱含深情的笔墨详实地记录了一位不断与病魔战斗的勇士,这位勇士以自己非凡的意志和令人钦佩的责任感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这样的作品,我想在世界文学史上都不多见。威尔逊先生的一生实际就是他那位已故的、与他志趣相投的朋友约翰·雷德博士一生的重复和延续,他们都是在与病魔的斗争中建造了自己的一座生命的丰碑。在约翰·雷德的回忆录中,威尔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你是我生活中的楷模,
勇敢、乐观、诚实,
这是你的精神。
我们为你而骄傲;
你走了,
我们挥不去对你的思念。
你总是如此的谦恭忠厚,
因此人们由衷地尊敬你。
但你意志如铁,
你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走过了一生,
显得
如此安详、如此匆匆。
[1]爱比克泰德(55?—135?),古罗马新斯多噶派哲学家,奴隶出身的自由民,宣扬宿命论,认为只有意志属于个人,其学说见于《语录》和《手册》。——译注。
[2]斯巴克斯著:《华盛顿的一生》。
[3]就像华盛顿一样,为了忠于自己的事业,威灵顿丧失了自己的“名誉”,还不得不承受各种苦难。他曾经在伦敦的大街上遭到围攻,暴民们砸碎了他家的窗子,此时此刻,妻子的尸体正停放在家中。瓦尔特·斯科特先生也在“民众”的吼声中遭到石块的攻击,民众高呼:“处死瓦尔特爵士!”
[4]见罗伯逊的《生活与书信》一书,第二封。
[5]我从斯多菲尔上校这个著名的报告中摘录下面这一段文字,是因为这段文字确实具有深远的意义:
“凡是在柏林住过的人都知道,普鲁士人都是生机勃勃,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到处洋溢着诚挚的爱国主义;普鲁士人从不沉溺于花天酒地之中,肉欲无法使这个民族堕落,他们体格强壮,信仰坚定;他们崇尚高贵和勇敢、勤劳。法兰西人与普鲁士人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法兰西人嘲弄人世间的一切,他们无视创业精神,蔑视艰苦劳作,什么道德、正义、家庭、爱国主义,在法兰西人看来都是荒唐可笑的东西,他们嘲弄这些东西,他们嘲弄人世间的一切!剧院成了传播淫秽、下流和无耻的公共场所,所有堕落和淫秽的东西都在这里汇集。这些毒害灵魂的毒药正一点一点地腐蚀着这个愚昧而又衰弱的民族,这个民族已缺乏自我恢复和振作的智慧和力量,也不可能采取什么步骤来变得明智一些,变得更有道德一些——这些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多么重要啊。这个民族的许多优秀品质已日渐消失。高尚的思想、忠诚的品德,勇敢的精神和从前是纯洁的灵魂,而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长此以往,法兰西这个高贵的种族将只残留下一堆精神垃圾。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法国人并没有意识到,正当她自己日趋堕落之际,许多有进取心的民族正偷偷地在追赶她,这些有进取心的民族正在急起直追,在前进的途中,法国已被人家远远地抛在后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毫无疑问,法国将被历史的车轮挤到后面去。我深深地知道,我的这些忧虑并不受法国人的欢迎,尽管这些见解是入木三分,却无法使人清醒。法国人所主张的与我所主张的相差太远,我诚恳地希望,那些富有远见而又不怀偏见的法国人到普鲁士来作一番实地考察。我相信,他们不久就会发现,这里生活着一个极其勤劳而又充满智慧的民族。当然,他们也会发现,这里确实缺乏花天酒地,歌舞楼台,也没有娱人耳目的歌舞升平,但这个民族爆发出一种震人心魄的牢固的道德。这个民族永远不知疲倦,这个民族尊重秩序,厉行节约,他们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职责感、义务感,他们讲究个人的尊严,爱国主义在这里显得如此具体充实,几乎与每一个人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所有这些优秀的品德如此有机地统一在这个民族身上,人们自然就尊重权威,尊重法律,当然,尊重权威与尊重法律是有机统一的。法兰西人在这里将看到一个健康、公正、巩固、有序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上层阶级具有高深的知识修养,文明的社会道德和执著的敬业精神,这些上层人士是爱国主义的典范,他们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从不干有损于自己荣誉的事。法兰西人在这里将看到这里的政府机构是极为优秀的,在这里,一切都秩序井然,社会和政府机构都有机配合,协调运行。整个社会结构异常协调、巩固、团结,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纵情耳目,也没有什么妖艳浮华之所让人栖身,但整个社会的这种秩序性、协调性,确实让人惊诧不已,感慨良多。整个社会就像一幢风雨不摧的大厦。
但法国是个什么样子呢?最近的法国是个什么情形呢?混乱、喧哗、嘈杂!到处都是这样。人人都声明要占据最高位置,没有人想到,自己应该恪尽职守,干好本职工作,人们对道德嗤之以鼻,没有人愿意去了解这个世界,没有人愿意动脑筋钻研知识。在法兰西,许多愚昧无知的人占据高位,这些人一无所知,却到处夸夸其谈,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这些人惯于见风使舵,反复无常是他们的绝招。这是导致一个民族衰亡的诱因!各种一事无成的庸人充斥着这个社会,占据着高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人们不再崇尚劳动,创造、职业,终日无所事事,而对那些埋头苦干的人,又十分嫉恨,极尽压制、摧残之能事……法兰西人既没有提供一个为大众所接受的征用、分配制度,却又不愿意考虑这些事情。他们一个个都自高自大、自私自利,他们反对任何改革、创新,他们无法理解什么叫激励机制。什么自我克制、自我牺牲、坚守职责,为了祖国的利益牺牲个人的私利等等,所有这些都无法进入法兰西人的道德领域,这些起码的道德原则也就根本无法得以在社会生活中贯彻实行。只有惨痛的教训才能使人清醒,没有严厉的惩罚措施不可能进行政治机构改革。因此,普鲁土曾依靠耶拿使自己强大起来,就像今天的普鲁土一样,强大、健康。”(见《托克维尔回忆录和遗著》,第一卷。)
[6]即使像德·托克维尔这样仁慈宽厚的人,他也有许多看不惯的东西。就在这封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有一类人尽管看不起一般的俗人,但他们仍然乐意为他们服务;还有一类人是因为爱自己的同类才尽力去为他们服务。第一类人尽管也每天在尽职尽责地做好事,但他们总是显露出粗暴和鄙弃之意,他们的行动总不那么彻底,因此,尽管他们总在不停地做好事,但人们并不感激他们,也不信任他们。我想把自己归入第二类人,但又无法做到。我确实是爱自己的同胞和人类的,但确实有许多人的卑劣、粗鄙和无知令我十分反感、厌恶。我自己每天都在为反对这种蔑视同类的行为作斗争。”
——德·托克维尔的回忆录和遗稿。
(给克尔格雷的信,1833年)
[7]像这种隐瞒病情的事例并不罕见。我们都知道一位年轻妇女,她是威尔逊教授的老乡。这位妇女患了乳腺癌,但她一直在自己的父母亲面前隐瞒着这一病情,以免引起父母亲的痛苦和担忧。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不得不进行手术治疗。当医生们提出一个治疗方案时,这位身患绝症的年轻妇女自己打开了房门,她满面笑容地答应进行手术治疗。她把医生们引进自己的房间,静静地接受开刀手术;她父母亲直到手术结束才知道这一切。癌细胞早已扩散,一切都已无法挽回,这位具有顽强毅力,具有非凡克制力的年轻妇女愉快地走了,没有半点怨言,没有一声呻吟地离开了人世。
[8]有一天晚上,大约11点钟左右。济慈相当兴奋地回到了家里,在那些不了解他的人看来,他显得有些过于兴奋。他对他朋友说,他乘公共马车回来时受了寒,感到有些发烧,但他接着说:“现在我感觉舒服多了。”朋友们劝他早点休息,济慈很听劝,他顺从地钻进了冰冷的被子里,他的头还没有来得及接触枕头,就轻微地咳嗽了几声。他感到有股莫名的腥味。“我咳出血来了,把蜡烛拿来,让我自己看看。”他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异常平静地对他的朋友们说:“我知道这血的颜色,它骗不了我,这是我的死亡证明书,我得走了。”(休顿的《济慈的一生》)在乔治·威尔逊这个病例中,第一次是胃出血,第二次跟济慈一样是肺出血。威尔逊后来读了刚刚出版的《兰姆和济慈的一生》一书后,曾深有同感地说,他读了此书后,内心感到很沉重。“是的”,威尔逊说道,“查尔斯这种兄弟般的爱确实让人感动,使人崇高,使人忘却自身的痛楚。但这种爱无法感动死神。济慈的死就像半夜的黑暗一样,没有一丝亮光,济慈是在无限的痛苦中去世的。”
[9]当威尔逊第一次出血的时候,来看病的医生把胃出血误诊为肺出血。他写道:
在这位可怜的人的墓碑上也许应该写上这样慰藉的话:
这里躺着乔治·威尔逊,
他突然碰上了复仇女神,
他并非死于咳血,
而是死于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