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听了瞎子的蛊惑,一顿把供销社的食盐买光了,供销社还动用了储备盐。
这事反映到袁革书记那儿,袁革书记马上和伪装的暗藏的阶级敌人联系在一起。他马上下令把抢购食盐的人抓起几个来,一审问,顺藤摸瓜没用两天就把瞎子给摸了出来。
瞎子不搁审,吊在公社马棚的梁柁上只几个来回就全交待了,除了交待让他交待的反革命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罪行外,瞎子还捎带说了************的行为,真是搂草打兔子还有了意外的收获。袁革书记非常兴奋,认为这可是阶级斗争的重大突破,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伟大胜利。马上总结材料形成案卷以公社群专的名义上报到县群专,县群专上报地区群专,地区群专上报到省群专,一律都说这是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都在给漠北公社的表奖词中要求漠北公社再接再厉争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更大胜利!
不用说,瞎子的案情又严重又典型又正好赶上阶级斗争的高峰期,很快就判了死刑。
袁革书记最后在总结会上说:“阶级斗争真是不抓不知道,一抓吓一跳。阶级敌人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各个大队一定要在公社统一领导下以阶级斗争为纲,稳准狠地打击阶级敌人。现在阶级敌人磨刀霍霍蠢蠢欲动,刀都架在我们的脖子上了,要推翻我们的政权,这是多么激烈的阶级斗争啊!”
袁革书记散会时又特意叮嘱赵大嚷嚷说:“现在根据敌情通报,我们的近邻内蒙古阶级斗争非常激烈,出现了一个内人党要推翻共产党,有迹象表明和我们辽河县有联系。咱们要特别注意外来人员和咱们外出人员的动向。”
赵大嚷嚷急三火四地回到漠北大队,连家也没进直接去了大队办公室。他让人把木匠刘三和小学校的王老师等几个人找来,向他们传达了公社会议内容,特别是把袁革书记说的话都跟大家讲了一遍。赵大嚷嚷说,要说生产这一块他真没啥挑的,可这阶级斗争咱们是没整出啥来,大家看怎么办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嘴地说了半天,还是找不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木匠刘三说,这没有的事可不能瞎编乱造,这不是评劳模大家选一个。小学校的王老师说,最近外出的就是任家老大,可任老大能干什么呢?赵大嚷嚷说,不中就问问他吧,对上级也好有个交待。
当天夜里,在赵大嚷嚷的办公室,办公桌被抬到地中央,桌子后面正中坐着赵大嚷嚷,两边是木匠刘三和小学校的王老师,桌子对面的木凳子上坐着任老大,审问进行有一段时间了。可翻过来掉过去的就那么几句话。
“你最近出门上哪去啦?”
“我去了内蒙古的白音和硕。”
“你去内蒙干啥去了?”
“我头年在那干活,他们欠我点工钱,我去要一要。”
“你就没干点儿别的事?”
“别的我能干什么事。”
“你在内蒙那边没听到点什么?”
“我去的时候,原来比较熟悉的一个蒙古妇女让那里的公社群专给抓起来了,问别人,别人都躲老远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你说信号弹电台都是什么样的?”
“你们说的我连听都没听过,我知道是啥样?”
审问的人越审越没劲,受审的人越审越来气。任老大站了起来说:“我怎么越听越不是味,你们这是干啥,是审我咋的,有什么话直截了当地说了中不?我们打小都是光屁股长大的,我有啥事还能瞒你们?”赵大嚷嚷也站起来说:“任老大别的咱们就甭扯了,你上白音和硕真正干啥了要老实交待,你交待了,算你自首,往后大队还能保一保你!你要不说实话,往后可甭说这些人不管你!”
任老大气得眼白都红了,他气冲冲地说:“到哪儿我都是这话!”
赵大嚷嚷和木匠刘三、小学校王老师嘀咕了几句说:“今天先到这,任老大你先回去,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望着任老大走去的背影,三个人相视无语。
赵大嚷嚷的心像被一条线拽着越来越没底了。
漠北村的人也都人心惶惶,都感觉说不上啥时候天上就会掉下一个火蛋让你捧,捧不得;撂,撂不得。人们觉着这世道真没法说了,这日子非得一帮人整着一些人过吗?大家都一个村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非要把几个人整得死去活来就是革命了吗?
漠北的社会发展也好像是怪怪的,总是向着人们担心的方向发展。事情的发展让赵大嚷嚷彻底失去了自信,他原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在现实面前,真的是失败了。
一九六七年过了大年就是农历丁未年羊年,这一年春脖子短,春节前就立春了。
漠北的人们说三月清明不见青,二月清明满地青。丁未羊年是二月清明,天气本该暖和些了,然而这一年却有点儿反常。从蒙古高原刮来的劲风吹得呜呜响,把小腾格里沙漠刮得暴土狼烟的。漠北人说了,“一天二两土,今天不够明天补”,这还是轻的。这几天大风,漠北村还好说,社员家房子的房顶都是用厚厚的泥抹的,风刮不动。漠北公社的屋子是砖瓦结构,房顶上的瓦一大片一大片地被大风揭掉了。大风刚停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子立时把大漠和她怀中的西辽河以及河两岸捂得严严实实。
雪还在下着。
一清早漠北公社群专四、五个荷枪实弹的人就来到了漠北大队并直奔赵大嚷嚷家,把赵大嚷嚷从屋里叫出来说明来意,赵大嚷嚷就领着他们奔了任老大家。没一会儿工夫就把任老大五花大绑地绑了出来,任老二、任老三追到院子里把一卷捆好的被子挎在任老大的身上。赵大嚷嚷把他们拦回屋去,他自己把押着任老大的这几个人一直送到村外。望着他们向公社方向匆匆走去,赵大嚷嚷抹一抹脸上的雪花,扭身走回村去。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漠北大队部房顶上的大喇叭响了。赵大嚷嚷亲自广播下通知,要全体社员马上集中到大队部开会。漠北大队的社员头一次听赵大嚷嚷亲自下通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都赶紧来到大队部。
会场上,先到的人在前面坐着蹲着,后到的站着或靠墙倚着。
曹树林站在会场的前面跳着脚领头喊口号:“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隐藏的阶级敌人任老大!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赵大嚷嚷气急败坏地用拳头砸着会场前的房柱子,把房笆上的土都震落下来。他对任老大最气愤不过的就是不跟他说实话,他是漠北人说的那种护犊子的人,他心里想,要是你任老大把实情跟我说了,我就是不当这个官,也把你保下来。但现在不行了,公社群专的人来到把拘捕任老大的理由一说,赵大嚷嚷知道任老大完了。
会议开始了,赵大嚷嚷宣布了公社群专对任老大拘捕的决定。
他接着说,哪成想任老大竟是地下国民党,任福也是,任老大还是辽河县地下国民党的一个负责人,代表辽河县去内蒙古和内人党接头,商量怎么推翻共产党。“你们大家说说,咱们连想也想不到啊!”“任老大不叫个玩意儿,前几天大队还找过他,可他牵着不走打倒退,在大队死活不说,这回抓到公社群专够他喝一壶子的了。”
漠北人把不识抬举的人比作驴,牵着不走打两鞭子还使劲往后退,赵大嚷嚷怪任老大不跟他交待实底,这回让公社群专抓去,他也保不了了。
会场上,人们都听傻了,吓呆了。有的摇头有的交头接耳,几个上了岁数的人摇着头说:“打死我,我也不相信那孩子能干这种事。”还有的说,“前两天还看着他给人修犁杖,他也没干啥坏事啊。”
曹树林说话了,他说:“这就是阶级斗争的复杂性,阶级敌人善于伪装自己,任老大就是这样既狡猾又险恶的阶级敌人!”
人们依然是半信半疑的,翠花婶说:“现在整的这些事咋都像做梦似的,往后还有个相信得着的人吗?”还有的人说:“这地富反坏右都是啥呀,早先就听说地主富农,这咋又冒出个反坏右来了?”曹树林说:“反,是反革命分子,坏,是坏分子,右,是右派分子。”
其实要我说,曹树林也未必都清楚。
我也是后来才闹明白,右,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打成的右派分子,坏,指建国以后给国家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秩序造成破坏的坏分子,反,一是指破坏国家秩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一是指历史反革命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包括解放前军队、政府、警察、宪兵、特务中有一定层次级别的人。我之所以说曹树林也未必清楚,是我觉得他如果知道他就是个坏分子他也就不这么跳了,他要知道哪些行为是坏分子行为,也许他就不那样去做了。
会议越开越没劲,喊口号时许多人只是拳头一上一下地伸着,嘴巴却动也不动了。更有几个老头直接提出,大队是不是问问上级,内蒙那边过来的敌情通报是不是整错了,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赵大嚷嚷开社员大会一是因为这个会必须得开,二是发泄一下自己的气愤,他生气任老大不跟他说实话,结果被公社群专给抓去了。他心里压根就不觉得任老大是那样的坏人。现在看社员们对公社抓任老大这件事情绪很大,倒也符合他的心思,于是说了句“咱们要相信上级,相信公社,相信县里、省里”,会议就草草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