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公社群专来电话让漠北大队专案组派人去核对材料,赵大嚷嚷打发木匠刘三去办。
刘三回来对赵大嚷嚷说:“任老大招了。”
赵大嚷嚷拳头使劲砸了一下桌子气堵着脖子问了句,“不叫玩意儿,怎么招的?”刘三说:“招是招了,没想到那小子还真是条汉子。”赵大嚷嚷倒好像放出点气来,眼皮抹搭两下问:“啥情况?”木匠刘三就把在公社群专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赵大嚷嚷。
他说,“任老大招是招了,就招了他自己,连任福他都说不是。任老大己经折磨得没个人样子了,公社群专那帮家伙可真够狠的,听说啥刑法都用上了,用烧红的铁烙铁烙,吊在梁柁上架火烤,拿草绳别上大头针在脖颈子上来回拽,站到院子里的凳子上举秫秸秆,什么刑法都使了,任老大只说就他自己,上内蒙那边也没找到人没对上暗号就回来了。问他和那个蒙古寡妇什么关系,他只说是相好的关系。问他发展了多少地下国民党,他说就发展了一个。群专的人追问他发展了谁?他说就是蒙古寡妇家的老三,是蒙古寡妇的男人死后,和她好上发展的。公社群专的人又好笑又好气,这不是让他玩了吗?把他又往死里打一顿。木匠刘三说,我只见了他一面,他帽子也没戴,脑袋像个血葫芦似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一只手端着另一只胳膊,走道也是一瘸一点的,见到我一句话也没说。”
听木匠刘三把话说完,赵大嚷嚷长出了一口粗气,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再整也得给人留口气吧。”
可是没过三天,漠北公社群专就给漠北大队打来电话,要漠北大队去公社拉人,任老大自杀了。电话说,公社群专找漠北大队核实完材料后,准备把任老大往县群专送。哪成想夜里任老大竟然撬开窗子,拖着受伤的腿张进公社院里那口水井中。等公社群专的人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准备押他走时,才发现他越狱了。最后在井里找到了他,把他捞了上来,只见任老大蜷缩着身子,已经成一个冰坨了。
任老大自绝于人民,自杀本来就是一种反革命的行为,更何况他就是一个新揪出来的隐藏很深伪装极其巧妙的阶级敌人。赵大嚷嚷没有让拉任老大的车进村,就在西辽河的河滩上刨了个坑埋了。公社群专的人挺人道的,看见死了的任老大身子蜷成一个蛋儿,就从仓库里找来一条崭新崭新的写着中粮字样的麻袋把他装了。埋任老大时,赵大嚷嚷也没再添什么,叫几个人拽着麻袋扔进坑里。下葬任老大时,赵大嚷嚷派几个基干民兵把任家老二、老三看得死死的,一直看了七天,才让任老二任老三买点纸去任老大的坟前去烧了,任老二任老三少不了在任老大的坟前又哭作一团。
老任家这是咋的啦!
任老大死了也就是十多天的工夫,让漠北村的人们又吃一惊的是,任老二也死了。
任老二仰身躺在任三爷坟堆儿的斜坡上,他死得很平静似乎没有一点儿痛苦。眉是舒展的,眼皮是合上的,满脸的伤疤也都平缓得多,不像平时那么狰狞难看,似乎死比活着还舒适。他身上穿的是崭新的浅蓝色的衣服,鞋和袜子也都是新的,头上还戴一顶蓝色的帽子。这身穿戴是漠北人叫作的装老衣裳,是人死了穿的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人们有点儿纳闷儿,平时这人蔫不叽的,没看出他心这么重,难不成早就做了死的准备?还是任老三说出了其中的原由。这身装老衣裳实际是他大哥做的准备。他大哥从内蒙古的白音和硕回来时知道自己睡不着觉是得了神经衰弱的病,怕发展成吴疯子那样的精神病,所以赶紧把装老衣裳准备好了,一旦发现病情严重就打算马上一死了之,就连任老二喝的敌敌畏农药还有半瓶酒都是任老大做的准备。漠北的人都知道,人要是喝了敌敌畏再喝上烧酒那是一点救星也没有。任老大死后,任老二打开他哥的柜子发现了装老衣裳,一时心想窄了,就走了这条路。
赵大嚷嚷领着一帮人站在任老二尸体的四周,漠北大队的兽医朱老圪垯蹲在地上翻弄着敌敌畏农药瓶和一只酒瓶子再一次证明着任老二没救的结论,他说:“喝了敌敌畏,再喝上烧酒就是到了北京大医院也没个治!”木匠刘三轻轻地问了一句赵大嚷嚷说:“还往公社报吗?”赵大嚷嚷摇摇头歪过脑袋对刘三说:“上大队的树林子放两棵树给他闹口棺材挨着他爹埋了吧。”然后叹了口气说:“这灾星咋都让老任家摊上了?”
说完便低着头走了。
埋了任老二后没有几天,晚上掌灯以后任家三表哥从窗户外把我叫了出去,对我说:“黑石兄弟,哥觉着你的墨水没白喝,不像哥。哥现在在漠北村没法待了,好在你大爷让我学了门子手艺到外面也能混口饭吃,我这赶黑就走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我走的事。”
我鼻子酸酸的,总想要哭。
这么多年我和三表哥关系最好,他带我上石门山洗澡,上树上掏鸟蛋给我烧着吃,我有好吃的也送给他。
我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了摇说:“三哥,你走吧,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
任三表哥掰开我的手,转身走了。我追到院门外,一直看他消失在黑夜中,我想他肯定奔向小腾格里消失在静悄悄的大漠中。
我回到屋里,妈问我:“谁找你?”我说:“任家三表哥。”妈又问:“找你干啥?”我说:“三哥问我啥时候上学去。”妈打了一个“唉”声说:“三儿命苦啊,一个人敢在家住吗?不行就搬来咱们家和你住一个屋。”我说:“妈,三哥没事,胆子可大呢。”
妈也就没再说什么。
大概又过了两三天,人们才发现任三儿不见了,赵大嚷嚷问有人知道没有?谁都说不知道。赵大嚷嚷说:“不一定上哪了,再问问,任三儿没准儿上下水泉村找他大爷家去了,他一个人是没法子过,任老二死时他就跟我说过这个意思。”
可我知道,任三哥根本没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任三哥的出走,漠北大队的人谁也没再上纲上线地去想。
一些老年人说,老任家命苦哇,一家子人家说拾掇了就拾掇了,这成啥事了。也有人说,老任家不一定哪辈子做了缺德事了,才摊上这样的灾星。还有的人把老任家的灾星和早先年任老二、任老三捡王八蛋联在了一起。一些老爷子老太太说,这山上的水里的可不能乱动,到时候找着你就够呛。张老倔伤了兔子仙为的是任三爷,兔子仙发了威不但收了张老倔还把老任家给收拾了。
但运动终归是运动,清理阶级队伍只不过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闹腾了一阵子,虽然开始时都说战果辉煌,清理出许许多多隐藏得最深伪装得最巧妙的阶级敌人,但后来又说稳和准最重要,不能以抓得多做为文化大革命的成绩。人治社会就是这样,没有方方面面具体的法律,没有执行法律的法律,什么时候执行法律什么时候法律松一点什么时候法律严一点,都是随时随意可以改变的。这是那个历史时期中国社会的特点,社会不是在民主法治的框架下运行,而是靠政治运动去推动。这样治理国家难免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
漠北人民公社又召开大会,袁革书记当众表扬了赵大嚷嚷,说赵大嚷嚷同志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能稳准狠地打击阶级敌人,漠北大队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死的人又比较少,清理出的阶级敌人板上钉钉是铁案。漠北大队再没发现信号弹,全漠北公社也再没发现敌特和苏修电台活动,群众专政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取得了空前的伟大胜利!
赵大嚷嚷回到漠北大队又把新的会议精神向人们传达了一遍,虽然这次是受了表扬但他也高兴不起来,他一想到任老大那血葫芦似的脑袋和任老二穿着浅蓝色装老衣裳的尸体,心里就像灌了一坨子铅。传达完会议精神他瞅着窗户外说了句“可这任老三上哪儿去了呢?”木匠刘三说:“哪儿去,哪儿去吧,就是别走他两个哥哥的道就行了。”曹树林说:“许不是越了境跑到苏修那边去了?”小学校的王老师说:“我就不信全大队没一个人知道任老三走的事。”
赵大嚷嚷铁着脸瞪了一眼曹树林说:“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前些年也就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吧,广州街头曾经出现过一个疯老头。
疯子不知从哪里找来或就是他自己保留的小红书,举在手上,一边走一边喊:“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能张,天灵灵地灵灵,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灵!”据路边上的人介绍,疯子年轻时可是个很积极的人呢,造过不少人的反也革过不少人的命。
我就和我的朋友们说起任家的任三爷、任大表哥、任二表哥惨死的经过。
我调侃说,要治这个疯子的疯病,可以假造一个文化大革命时群专式的精神病院。让得这种精神病的人也挨挨斗争,经受一下刑训折磨,尝尝群众专政的滋味,没准精神病就会好的。
至于任家三表哥失踪的事,一直是漠北大队人们猜不透的谜。
三十年后,当我坐在电脑旁与挪威一家裘皮公司联系进口业务的事时,秘书小姐走进屋说:“总经理,东北白桦公司的老总到了说要见您。”这个白桦公司我们提前派人考察过,全称是“中国白桦裘皮进出口有限公司”,总部设在哈尔滨,总经理叫赵北。公司经营的规模在东北地区位居前三位,固定资产过亿元。其与俄罗斯、挪威、意大利、朝鲜等国的经营量都很大。如果和这个公司谈妥,我们可以说是一种强强联合,能最大限度发挥我们公司的加工优势。
我点点头,随着秘书小姐轻轻的一声“请进”,走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中等身材面庞微胖,皮肤润泽,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身着浅棕色的正宗皮尔卡丹西装,扎一条蓝色的领带,脚上是一双泛着黑色亮光的牛皮鞋,一看就是一位有修养又会保养的人。我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说了一声“请坐”。
刹那间,我们似乎都定格了,犹豫片刻,突然又不约而同地喊起来。
“三哥!”
“黑石兄弟!”
然后同时向对方扑过去,紧紧地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