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漠北大队地里点葫芦头也“啪哒”“啪哒”地响了起来。
地里走着一小队一小队种地的人。不知为什么,这漠北人总跟别人不太一样,比如管布谷鸟不叫布谷鸟,叫胡勃喇。我搞不清那是否是少数民族叫法的一种音译。从古代地域讲,辽河县正属于契丹王朝辽国的地界;说是一种译音也是极有可能的,反正按汉语的词语结构,我至今也解释不清。漠北人还有一个经常使用的词叫“唬不拉地”,是“非常突然”的意思,与布谷鸟的胡勃喇也联系不上。
漠北人种地用的点葫芦头,多是用牛皮或猪皮做的。那要把牛皮、猪皮新剥下来的时候就做成一个大葫芦样,用土楦上,等土干了以后,再把点葫芦的杆装进去。杀牛的时候如果是犍牛就好了,可以把犍牛的卵子皮直接楦上土,晾干了就是一个很好的点葫芦。点葫芦头的杆是用四条长木条粘在一起的,种籽放在葫芦头里,随着点种的人用木棍不断地敲击葫芦杆,种籽不断流进葫芦杆的凹槽里。葫芦杆最下端的尽头被封住,而在葫芦杆上侧的末端开了个小口,随着木棍敲击点葫芦杆的“啪哒”声种籽就会比较均匀地点播在垅沟里。
种地的这一小队人的组成是这样的。
最前面的是一条牛或两条牛拉着犁杖,后面是一位成年社员扶着犁杖,接下来是一手拿点葫芦一手拿木棍敲击点葫芦播种的人,再接下来是拿着粪撮子和粪耙子捋粪的人,再接下来的一个人赶着马或牛拉着一种叫做簸梭的农具把垅上的土覆盖在垅沟底种籽的上面。最后是一位社员牵着一头驴或一匹骡马拉着鸡蛋磙子把簸梭拖在种籽上面的土压实。所谓的鸡蛋磙子,实际是石头做的磙子,有几十斤重,大概因为其椭圆的形状像鸡蛋而得名。我星期六回家也跟着种地的人们往地里跑。有一次我非常好奇地问扶犁杖的人:“你一手扶犁把,一手牵缰绳,还有哪只手打响鞭?”扶犁杖的社员哈哈大笑,然后做给我看。原来他是把控制牛的牛缰绳系在犁把上,一只手扶着犁把,另一只手拿着鞭子并不时地扯一下牛缰绳。有的地,还要套种豆子,点葫芦头的后面还要跟着点豆种的社员。种玉米种豆子时,社员一只胳膊挎着筐,筐里放着玉米种籽或黄豆种籽,另一只手从筐里抓出一把一步一投种籽,一次也就两、三粒投在垅沟里,漠北人管这种种法叫踩格子。这需要极强的节奏感和极认真负责的态度,否则间矩就是问题还会出现断苗现象。所以这些岗位赵大嚷嚷都派年龄比较大老成一点的人去做。
大约又过了三十年,我才听说漠北也有了播种机、收割机。
+6我的一位本家侄子给我打电话,他欣喜地说:“那播种机一播就是十来条垅,收割机一割就是一片,能顶好几十个壮劳力干的活。”我心里话,人家头一百年就使用了,你才感到惊喜,漠北人“弯弯犁杖尺二垅”的日子过得太长了。侄子甚至批评我说:“你出去了,也不太回来,该给家做点贡献了,买一台播种机和买一台收割机对你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搁家里可是大事了。”临了,他还说:“前几天,你爹的坟,我用砖砌上了,四周还围了水泥围子。”侄子的话是让我知恩图报,我只好照办。唉,我可爱的漠北的父老乡亲哪,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漠北村的春耕还算不错,在赵大嚷嚷吆喝训斥呼喊声中,在全漠北公社也是最先停犁的一个大队。新开的那二百亩地种的黄豆苗出得很齐,土地肥沃,长出的苗叶都是黑绿黑绿的。其它地里的秧苗也不错,眼瞅着就青了垅了。庄稼人最乐呵的事莫过庄稼长势好,漠北大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见庄稼出得齐长得壮都很高兴。
然而立夏过后,刚耪完两遍地危机就来了,大队的粮仓见底了。大队保管哭丧着脸找赵大嚷嚷说,好几家找他,已经断顿揭不开锅了,这几家的女人头些日子就挎着筐上野外挖野菜捋树叶子掺粮吃,现在没粮的户越来越多了。不少人家把灰菜、曲麻菜、婆婆丁、羊奶子棵、西天谷这些野菜和着点玉米面抓在笼屉里蒸着吃,这就是他们的主食了。开始时还是一多半面一少半菜,后来是粮菜各半,再后来就是一多半菜一少半粮,再后来就几乎都是菜只有一点粮食皮粮食星了。
前些年何婶她儿子,那个我在辽河县中学读书他读小学的鲁国明来广州出差,他已经是辽河县林业局的局长了,他跟我说了一个真实的笑话。他说他们林业局一位老书记退休在家。现在的人们大米白面都吃腻了,又愿意吃野菜了。他说,什么事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事情都翻了个个儿。就说野菜这玩艺儿吧,咱们小时候可吃的够又够的了。现在桌子上要是见了野菜算是改善生活了。咱们黑石镇这工夫真正从野地里挖来的曲麻菜要十元钱一两。一天中午老书记一家人在一起吃午饭,老书记用筷子夹起一小棵曲麻菜说,“早先年一到春天、夏天,全家人没粮食吃,净吃这玩艺,一顿得吃一大筐。”小孙子瞅了瞅爷爷一眼说:“爷爷尽撒谎吹牛皮,你说过,你小时候,那时候,哼,你买得起吗?连个书包你妈都没钱给你买,能舍得钱给你买一筐曲麻菜吃?”鲁国明这个笑话让我好笑了一阵子。
对于青黄不接社员吃粮断顿这件事,赵大嚷嚷不是没料到,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其实这该是必然现象,社员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那时候又不像现在有肉有蛋有奶有那么多副食,人们每天就啃那点粮食就着咸菜条,粮食的消费就大,再加上两场大会战,公社干安排活不管吃粮,社员断顿断得早是可想而知的了。赵大嚷嚷急了,派出好几帮人马外出借粮,他在大队部向派出去的人跳着脚喊:“借粮去,只要度过春荒我啥条件都答应,就是磕头跪炉子也得把粮食借回来!”
然而几天后,木匠刘三、杨三结巴还有好几拨人都一个个蔫头耷拉脑地回来了,全部空手而归。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地方都闹饥荒,谁能有多余的粮食呢?借粮的人去过的一些地方闹粮荒比漠北还严重。他们去借粮的大队出现了有的人家把门一锁窗户一堵人跑出去讨活路的现象。木匠刘三跟赵大嚷嚷说:“要不跟公社袁书记说说,让公社给想想办法?”赵大嚷嚷一摆手说:“快别提他,昨儿个后晌还给我打电话,问有粮食没,别的大队说再整不到粮食就要饿死人了。”
我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教我们语文的老师说解放前是“打渔的人儿喝淡汤,编席的人儿睡土炕”,那怎么解放都十七、八年了,种粮的人儿还要年年闹粮荒呢?后来又过了十几年,地还是这些地,人还是这些人,一搞了联产承包,粮食立刻就吃不了用不净大囤子满小囤子流的,我不知道袁革书记要是还在世又做何感想。
借粮的人们空手而归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大队,人们慌了,这大队没有了粮食,这活还有个干吗,人总不能掐着空肚子上地里干活去吧?尽管赵大嚷嚷在大喇叭上可着劲喊:“耪地去啦!耪地去啦!”可是社员们稀稀拉拉地到了地里,一字排开又谁也不愿拉头锄。闹了一阵子,有人头前耪着走了,等所有的人都占上垅,天也就小晌午了。往日的地头批斗会也没了批斗发言,只是让几个地主富农面对坐在地上的社员群众猫会儿腰低会儿头示示众了事。人们喊口号也喊个七零八落的,就连平时最活跃的吴凤凤,这阵子也是一脸的菜色,没了往日的笑模样。她家大人多,大队分口粮时又按人口分,她家总是寅时吃了卯时的粮,粮食的缺口就更大了,顿顿吃野菜谁也受不了。
没粮吃闹春荒,赵大嚷嚷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有时在家门口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他知道一旦社员们失去了耐心,有一个跑出去自找门路,那全大队的人心就全散了,人也就全走了,全大队的庄稼就撂荒了,生长力极旺盛的野草就会把庄稼欺负死,他想让漠北大队多打粮让漠北村人吃饱肚子的愿望就全部落空。
就在这时翠花婶来了,翠花婶很精,是拉着孙大裤裆一块儿来的。翠花婶说:“裤裆在家说你为借粮的事都愁坏了。看把你急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过了小腾格里,在河北省那边,我亲娘舅在大队当主任,他们那边粮食够吃的能借着了,就是远点儿。”赵大嚷嚷问:“有多远了?”孙大裤裆马上接过去说:“要说远也不忒远,也就是百十里地,我们家这些年还有我老丈人他们家全仗我舅丈人帮助接济了。”孙大裤裆说这话时抬着脸满脸堆笑,他一直为上次烧裤裆的事对赵大嚷嚷感恩戴德,总想找个机会报答一下,这回刚刚有了机会了。赵大嚷嚷说:“也就死马当活马医了,骑上马一天也就到了。不中就你俩骑马去一趟?”翠花婶笑眯眯地瞅了孙大裤裆一眼,孙大裤裆赶忙说:“我就不去了,到那儿公家有些事我做不了主,就让翠花跟你去,那是她舅舅家她说话好使。”孙大裤裆的话很在理,三个人也就不再说什么,定下来,第二天起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