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嚷嚷成功借粮回来的消息像风似的马上传遍了全大队，漠北村的人们像扎了一支吗啡似地立刻振作起来。村中道上立刻走动的人多了，孙大裤裆挺着胸脯兴冲冲地在街上走着，逢人就说：“是我们家翠花帮助去借的，换个人这事也办不了。”许多人也真对孙大裤裆高看一眼，小青年们叫“老五叔”，大青年们叫“老五哥”，年纪大的叫“老五”，都问粮食什么时间到什么时间放。孙大裤裆脸一仰说，“反正我舅丈人那儿是借给了，谁知道大队啥时候拉去。”
赵大嚷嚷回到家后马上找木匠刘三和几个小队长安排拉粮。
由木匠刘三带队，赵老蔫的大轱辘车和队里几辆牛车往回运，四天一趟，大约得半个月才能都拉回来。每趟得在外面住两宿，于桂云婶怕赵老蔫在外面打野盘冻着，每次都经佑着他把大皮袄带上。有几次赵老蔫一出大门口就碰上曹树林，曹树林尜样的脸上堆着诡谲的笑容凑前一步说：“老蔫，又走了？这回你哥可干着了，你媳妇闲不着。”把赵老蔫气得够呛，他是一个不识闹的人。最后一次忍不住抡起大鞭抽曹树林，曹树林一歪身子忙两手摆划着说：“不识闹，我不闹了，啥人，这么不禁闹。”
赵大嚷嚷从第一趟运粮车回来就让会汁、保管做好统计，每口人先分十斤玉米，上地里干活的每个劳动力一人一天额外加一斤，人们几乎连夜提着口袋去把粮食分回来。赵大嚷嚷算计着，四万斤玉米，漠北大队能护住心口对付到秋天了。
漠北人管碾房叫碾道，全大队只有两个碾道，村东头一个村西头一个。碾道的设备极其简单，一间棚着顶的屋子，门和窗子只有口而无门和窗。屋里靠右边是用土坯搭成的碾台，碾台上抹着石头碾盘，碾盘的圆心处镶着一根立柱，立柱挂着碾框，碾框里是石头碾子。碾框上还插着碾棍，有驴的人家把驴套拴在碾棍上，驴笼头的缰绳往碾框上一拴，再把驴眼一捂，驴就垃着碾子围着碾台一圈一圈地碾起粮食来。没有驴的人家，只好人自己抱着碾棍推碾子了。漠北人管去碾道碾米碾面叫压碾子。那时候一家的主妇一件最重要的家务是压碾子。没粮食的时侯碾道闲着，有粮食了，这碾道的碾子可就昼夜不停了。这压碾子也有区别，一样是压玉米，有的人家要分出玉米糠还有玉米面，这要压头遍、二遍甚至三遍。可漠北大队这样的户子并不多，多数人家就是把玉米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直到都碾成碎面为止。这样所有的玉米就都能和着野菜吃了。
早先碾道不忙的时候，这两个碾道是吴疯子落脚的地方。吴疯子满村溜达避避风躲躲雨雪地常上两个碾道。上碾道压碾子多是女人们的事，吴疯子常使女人们吓一跳。看着吴疯子那鬼样子，女人们心跳就加剧。黑夜里去压碾子的女人们又累又怕，都想占个白天的班。漠北人厚道，谁先去碾道，谁就丢在碾道一件东西，一把笤帚、一副驴套、一把炊帚或一个驴捂眼什么的，只要排在那里就算是按着顺序把碾子占下了。凡是我在家的时候，我都跟妈一起去占碾子压碾子。苦就苦了那些没有驴人家的女人，她们得一只手抱着碾棍推着碾子还得一只手拿着笤帚不断地扫着碾子。女人们的脸上、头发上都落满了玉米面白色的粉尘，有的让汗水一冲，脸上一道一道的。
我现在真的后悔我一次又一次地劝阻赵大嚷嚷开发草炭地种黄豆这件事了。也许赵大嚷嚷上靠山屯借粮没有那二百亩黄豆地，也不会把粮食借得那么痛快，那么顺利。
翠花婶自打那次帮助赵大嚷嚷把粮食借回来，在漠北大队的身份也就高了许多，不少人再见着她都老远地主动打招呼。有些为难事，像工分给得不合理，补粮食补得不公平的事都撺掇翠花婶上大队说说去。翠花婶也就大大方方地上大队去说道说道。你还甭说，多数时候翠花婶都有功而返。就连孙大裤裆的腰板也直了些，裤裆离地的距离也大了些，只是要在没人的时候常把裤腰往上拽一拽。
漠北大队农历丁未羊年的春天夏天转眼间就过去了。用赵大嚷嚷的话说，“这******一春一夏跟头把式地过去了，让人活活剥一层皮。”
赵大嚷嚷和他的漠北大队这一年还真没白干，庄稼是十来年中最好的。玉米棒子吐缨了，粉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像一缕缕的丝线惹人喜爱。谷子、高粱秀穗的秀穗晒米的晒米，尤其是草炭地那二百亩黄豆除了靠近水泡子的有一些涝死了，多数长势喜人，豆秧子黑绿黑绿的长得有溜腰深。公社袁革书记多次带着各大队的主任们来漠北大队参观学习，上面要是来人也领来漠北大队，每次都说这是漠北大队以阶级斗争为纲，狠抓革命的结果，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袁革在来参观的人群前摆划着说：“怎么样，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漠北大队就是抓出了隐藏最深的阶级敌人，才出现了今年这么好的年景！”袁革一摆划的时候，赵大嚷嚷就闪到一边去，我发现他很怕有人提任大表哥是隐藏的阶级敌人这件事。
甭管这好年景咋来的，反正庄稼好是现实，漠北村的人们都露出了少有的笑模样。
赵大嚷嚷领着社员去放垅了，这是庄稼地秋收割地前的最后一次耕作。我以为这种传统的耕作就是把庄稼地里的垅背已经结成的一层硬皮的表层铲松软了，使土层既通风又能防止水分蒸发的做法。赵大嚷嚷收工时把褂子往肩膀上一抡锄头一扛大步流星地往回走，扯开破锣似的嗓子唱起来，“眼看那太阳落山了哇，喜鹊老鸹把窝还哪！十冬腊月发大水哇，冲得满地高粱头呀！”小青年们老青年们也都一齐跟着起哄似地唱起来，“眼看那太阳落山了哇，喜鹊老鸹把窝还哪！十冬腊月发大水哇，冲得满地高粱头呀！……”就连孙大裤裆、杨三结巴也都晃荡着脑袋晃动着身子跟着唱。这古老的歌谣既是人们对那段神奇的传说有着神奇的想象，也反映出漠北人期盼着天上掉馅饼的幻想。
但是等到玉米快要成熟硬浆时，事就跟着来了。
漠北大队的社员们有句顺口溜，叫“大干部搂，小干部偷，社员缝个大挎兜”。那时漠北人穿的衣服都是家做的，是女人们一针一线缝制的。男人女人的裤子都是缅裤腰的大裆裤，男人的上衣是对襟系扣的，女人的上衣是带大襟的在衣服的右襟系一种叫作蒜盘圪垯的纽扣，女人针线活的好坏全在这一针一线上。女人们在男人的衣襟还有她们自己的衣襟后面都用旧布缝上一个像小布袋似的挎兜，为的是随时都能往里装东西。
如今漠北人己不讲究这样的女工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是西装或休闲服装还有五花八门的服装，早先那些衣服的式样也早己消失殆尽。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你走在乡村的大路小道上，常常看到一些人头戴一顶人民帽，脚上穿双沾了泥的布鞋，下身穿制服裤子，上身敞怀穿件西服还露着肚皮，有赶时髦的还在脖子上套了条领带。漠北人的进步也太快了，才半个世纪，就把半个世纪前的衣着丢得一干二净。
当时漠北村的女人在他们男人和她们自己的褂子后面缝的这个挎兜能装十来斤玉米粒、高粱粒、谷子粒、黄豆粒，可以随手把大队地里的或场院里的粮食装进这个大挎兜里，像澳洲的袋鼠那样将粮食偷回家去。漠北人还有一句话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们对集体的财产、对集体的庄稼占有的理念就是“不拿白不拿，白拿谁不拿”。漠北村的这种大挎兜一直到十多年后，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制才消亡，那是因为家家都把自己的庄稼看得紧了，别人没法偷；家家的粮食打得多了，人没必要偷，大挎兜自然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漠北的秋天说到就到了。
谷子地里己经绑好了高大的草人。不知哪位颇具创意的人，把几顶破稳连头草帽戴在草人的头上。麻雀、山雀一群一群地飞向谷子地和高粱地。漠北人说哪块谷地或哪块高粱地让鸟弹了，就是那些地招了家雀和山雀了。这一群群的小嘴兽竟可以让粮食产量减少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它们在谷子、高粱刚灌浆时吸浆，等粮食籽粒成熟时它们啄米，飞起来黑压压的一片。
但秋天这个成熟的季节最让赵大嚷嚷头疼的还是村里的那帮女人们。虽然赵大嚷嚷制定了极严厉的惩罚制度，例如偷青者被抓一次扣三十分工，分粮食时扣一个人的口粮，但有道是法不责众，偷的人多了，便罚也罚不过来了。这些胆大包天的女人们，她们挎着筐，背着袋子，拿着把镰刀，回村时抱着一捆子草，说割回去喂驴，常常就在她们草捆中或穿的带大襟的褂子的挎兜中装着野菜的大筐中掖着她们偷掰的青玉米。她们神出鬼没，在青纱帐里和赵大嚷嚷的护秋队打起了游击战。可那玉米地四通八达的，漠北村也到处都能进出，着实让护秋队防不胜防。
赵大嚷嚷让办事认真负责的木匠刘三组织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组成了护秋队看护全大队的庄稼。一天下来，护秋队真有点疲于奔波。白天得有两、三个年轻社员满谷地、高粱地“叭叭”“叭叭”极脆生地抽着鞭子或“咣咣咣”“咣咣咣”地敲着一个破洗脸盆子，再加上两个人扯着脖子“呕噢”“呕噢”地叫喊，希望用这些动静惊走贪吃的麻雀和山雀。但麻雀和山雀这块地飞走那块地落，此起彼伏。几个年轻的社员嗓子喊哑了，腿跑酸了，麻雀山雀们依然我行我素。刘三把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十几个护秋队员都轮遍了，把人们搞得精疲力竭，有人提出就是一天给他十五分一个半工他都不想干了。赵大嚷嚷让他们把大队的牛皮大鼓和鑔、钹都拿到谷子地、高粱地敲打，这帮护青队员不再喊得口干舌燥了，可一个个又喊着胳膊敲打得酸疼。
两只翅子的不好对付，两条腿的就更难管了。
刘三先以为看住村子的几个路口，守株待兔，让偷青的人自投罗网。可是这漠北村哪儿不能走？大道可以走，翻过院墙可以走，漫山遍野的不用说十来个护秋队员，就是开来一个加强连的解放军想抓这些偷青的女人也不容易。她们往庄稼地里一蹲或青草棵子下一躲，你就是大瞪着俩眼看见人钻进地里又上哪儿去找。我当时就想，木匠刘三不知看过《平原枪声》《地道战》和《铁道游击队》的电影没有，如果看到了，联系到这些和他们捉迷藏打游击的偷青女人，他们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一天木匠刘三在大队东头的玉米地里终于发现了一个穿着蓝花布衫的身影。
他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正当那女人把手伸向裂着的玉米棒子时，刘三一声低喝：“别掰啦，我可抓住你啦！”那女人手颤抖一下回过头来，是杨三结巴媳妇。她不慌不忙地说：“哦，是三哥呀。”刘三又往前走了一步义正辞严地说：“这青玉米到老秋一穗能多出好几两，大队打多喒就发下制度，就管不住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走吧，拿起筐上大队！赵主任正跟我要这个典型呢。”杨三结巴媳妇红着脸说：“三哥，你就饶我这一次吧，我这真的是头一回，家里快断顿了，没吃的，咋活着？三哥，就饶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上地里来偷青玉米了。”木匠刘三干啥认个死理是个犟种，赵大嚷嚷说的话在他心里就是最高指示。十来天了，和这些偷青女人的游击战没让他见个输赢，让他在赵大嚷嚷面前好没颜面。这次刚刚抓了个现行，也算找了一个出气的了。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行，必须得上大队，这是大队赵主任定的！”杨三结巴媳妇心想，上了大队更没有她好瓜打，凶神恶煞似的赵大嚷嚷敢把她和地主富农一块批斗，于是脸红到脖子小声说：“三哥，这里没外人，就咱俩，只要别让我上大队去，咱俩就在这咋着都行。”木匠刘三依然沉浸在捉拿到偷青者的胜利冲动中，依然吼道：“不行，快拿起筐上大队去！”杨三结巴媳妇杏眼一斜轻声说：“三哥，你真笨。”木匠刘三不依不饶地说：“笨？笨，我还把你抓住了呢！”杨三结巴媳妇见木匠刘三刀枪不入软硬不吃，便杏眼一瞪脸子一啷当说：“刘三你真是喜鹊叨牛**认准一门儿凿，邻邻居居的，哪有你这么干的。”说着话，杨三结巴媳妇就把裤腰带解开了，那时候漠北的男人女人扎的裤腰带都是一条布带子，系的都是活扣，一拽，吐噜一下就开了，缅裤腰的大裆裤子倏地滑落在地上，两条白乎乎的大腿立在那儿。没等杨三结巴媳妇开口喊，木匠刘三扭头就跑，就好像妖怪见到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木匠刘三立刻败下阵去，这工夫形势急转直下，不是他抓她，而是他怕她抓了。刘三拚着命地往外跑，一口气跑出了玉米地，找了一个大的空场坐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往外跑时，他慌不择路，一只脚踏进水坑子里，把鞋陷进泥里，也顾不得捡。
歇一会儿，看杨三结巴媳妇没啥动静，木匠刘三才返回去找到鞋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