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小腾格里沙漠的画面简单而苍凉。一个又一个光秃秃的沙丘绵延着伸向远方,除了有些沙丘的背面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积雪外,其余的就是黄乎乎的一片。没有野兽的嚎叫,就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似乎整个大漠都在一夜的寒冷中冻僵了,只是西辽河像一条被人遗弃了的玉带晶莹地躺在小腾格里沙漠的怀抱里。
静悄悄的大漠边沿的路上行走的也就是一个赵大嚷嚷。
三十里路对赵大嚷嚷来说,用不了半天的时间就能轻松到家。不常出门的人出去几天就觉得离开家好像很长时间,走在路上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他甚至都走热了,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拎在手里,棉袄衣领下的两个蒜盘疙瘩扣子也解开露出红铜色脖颈,尤其是缅裆大棉裤里一出汗像馇了粥似的热热的粘粘的,赵大嚷嚷甚至离村子还有一里多地就不得不停下脚步解开裤腰带往棉裤里放放风。一阵冷风忽地一下灌进裤裆中也钻进棉祆里,他感到无比的惬意。一霎时他甚至想到孙大裤裆,想到孙大裤裆五冬六夏裤裆中那块垫子,想到他的不容易,想到他……。
用现在的时间概念大概不到十一点钟赵大嚷嚷就到了家了,一进院门他照例咳嗽两声给屋里的人一个动静。老蔫和于桂云听到是哥哥的声音马上迎了出来,老蔫上前把哥哥的狗皮帽子接了过来跟着进了屋。
赵大嚷嚷进屋看屋里的一切就是锅碗瓢盆都干干净净摆放得四四致致的,心里感觉非常敞亮就问了一句:“大队没来人说啥事?”老蔫说:“没啥事,这阵子也不是咋的了,成的消停了,公社那面还有人传说要把群专撤了呢。”
哥俩屋里说着话,打这回家里出了事赵老蔫被抓到县里赵大嚷嚷豁出命地上下跑动,老蔫心中觉得一百个对不住哥哥,心里也就对哥哥格外的亲近。于桂云忙着屋里屋外跑着刷锅抱柴禾做饭。刚点着灶膛的火,翠花婶吵吵嚯嚯地过来了。“怎么,我听说赵大当官的回来了?”百革造开大会放的是全县的有线广播,赵大嚷嚷当了百革造的副总指挥,漠北大队“千钧棒战斗队”成了县里百革造的战斗兵团,这些事漠北大队的人当天就知道了。漠北大队的人们人人都觉着自己村子像上海天津划了直辖市似的高兴。翠花婶接着吵嚷道:“于桂云你揍啥好吃的呢,人家现在是大官了,得贵人吃贵物!”于桂云说:“现在有啥好吃的,家里就是酸菜缸里有几棵酸菜,就捞小米干饭炒酸菜呗。”翠花婶跟于桂云说着话可心思并没在于桂云身上,一边说着话那脚已经迈到里屋门槛边上了,她望着赵大嚷嚷笑着说:“他们让你当那么大的官也没给你换身衣裳?这城里人也真抠。”她瞅赵大嚷嚷那眼神火辣辣的,一点也没有避讳的意思,让老实巴交的赵老蔫赶忙把头低了下去。
翠花婶又扭过身子对于桂云大声说:“我那儿还有块猪肉,是裤裆他们砖窑分的,这冷冬数九的他们砖窑又烧上砖了,昨儿个晚上把猪肉送回来今儿个吃完早饭又走了,得四、五天才回来。我这就去把猪肉给你拿来,人家现在可是全县都出了名的人呢,得好好犒劳犒劳人家。”翠花婶说完就出去了,不一会儿手里就捧着一块冻猪肉回来了,放下肉绾了绾袖子就帮于桂云切菜做饭。
赵大嚷嚷吃完了晌午饭又足足地睡了一觉才去了大队。赵大嚷嚷睡觉的工夫老蔫已去了木匠刘三家,告诉他赵大嚷嚷回来了要开大队队委会议的消息。等赵大嚷嚷到大队的时候刘三他们几个队委会的干部已等了半天了。赵大嚷嚷落座后,大家就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些对赵大嚷嚷关切的话。刘三说:“那天开大会我们大伙从广播匣子里都听到了,嚯,那家伙,那阵势,我他妈头一回听到,先听到咱们赵主任的名字我有点不信,天底下重名的多了,可后来一听讲话,那声音哇哇的,不错,就是咱们赵主任。”刘三喝了口水又说:“这些天我得天天来守着电话机子,连公社袁书记都来电话问赵主任回来没有,上水地、下水地、丁家窝铺、于家窝铺好几个大队都来电话问呢,这回咱们漠北大队可出名啦!”别的队委员也说亲戚来串门也问起咱们赵主任参加县里大会的事。赵大嚷嚷先是听大家说咧着嘴乐着,看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又把百革造成立大会的经过讲了讲,然后才说:“我这会儿去参加百革造就是看他们仁义都是些正经人,要不我才不参加呢!操,要是争造司那帮种,他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去。你们知道争造司的头头有谁吗?上回来抓老蔫的那个张军锋就是一个,他把黑石镇老鲁家鲁忠我哥的媳妇都强奸了,现在人家还告他呢!要不上回他来抓老蔫我鲁家嫂子拿棍子砸他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跑了。还有魏反修也是争造司的头,破四旧把咱们村子可祸害够呛,争造司那个大头儿姓刘是个蔫曲蔫坏的种,这些个人我都见过。就为这些咱们参加百革造。”刘三他们几个立时表示赞成,都说,“咱们贫下中农咋也不能跟整过咱们的人站在一起。”
赵大嚷嚷又说:“那边都预备好了,咱们可以去些人,人家管吃管住,七天吃顿细粮不是大米干饭就是白面馒头,七天有一顿猪肉炖粉条子,这事咱们就不在社员大会上说了,你们下去个别说说就行了,有愿意去的让他找我。我那么盘算着,帮他们整到头年也就行了。过了年他们再找咱们,咱们也不跟他们扯犊子了,得准备种地的事,开种前新开的那二百亩豆地还得平整平整。”刘三几个人听赵大嚷嚷说完都手舞足蹈的,刘三说:“我要不拖家带口的我真想去,那好日子上哪儿找去,带出一张嘴去,把家里的口粮都省了。”赵大嚷嚷说,“你们都甭去,有我自个儿在那儿就行了。我这光棍一个没啥拖累,你们在家整好了啥都有了,家里也还有许多事呢。”最后,赵大嚷嚷又问了一下曹庄一家生活上的事。他说:“甭管县里送老曹公母俩时那个姓张的怎么说,人家老曹就是开国的功臣,咱们决不能慢待了人家,这老曹就是当今的岳飞。我刚才去他们家围前左右地看了一下,房子挺结实的没啥事,屋子挺暖和的。就是吃的,咱们就那几样,谷子、高粱、棒子、黍子、大豆,告诉梁秀秀,老头老婆想吃啥就来队上领啥。”刘三说:“我差不多天天都过去一趟,老曹挺满意的,梁秀秀也挺高兴,特别是老曹跟他那个小孙子可亲了。”赵大嚷嚷说:“那有骨血关着。咱们就是这话,上头要是有人问,就说大队安排老曹公母俩干的活计是看大队院子跟场院。”
冬天天短,人们说话搭理地也就黑天了,几个人散了会也就各自回了家。
赵大嚷嚷都到家门口了,但他没有进自己家的院子却一闪身进了翠花婶的家。翠花婶听见脚步声知道是赵大嚷嚷来了,忙下地去开了屋门,把赵大嚷嚷放进屋。她又到院子里瞅了瞅听了听见没什么动静,才去把院门绑好回到屋中。赵大嚷嚷已经在炕沿上坐下了,见翠花婶上屋,他伸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瓶雪花膏放在翠花婶的手里。那时候漠北的女人化妆品只有两种,一种是比较低级的叫蛤蜊油,我猜想可能就是现在的凡士林油,用形状像蛤蜊的盒子盛着,价格比较便宜,只有两三角钱。一种比较高级的就是雪花膏了,雪花膏有浓浓的香味,油脂也比蛤蜊油细腻。有点钱的漠北女人都爱在脸上手上脖上上擦抹雪花膏用来保养皮肤,让脸蛋儿散发出一种浓浓的香味。可这要多花些钱,特别好的“白玉兰”雪花膏一瓶得四元五角钱。百革造开大会那天下午,赵大嚷嚷上街到了向阳商店心里很高兴就想到翠花婶,于是就买了价钱最贵的雪花膏拿回鲁家放在柜子上,起早走时才揣在怀里。翠花婶接过雪花膏回转身掀开柜盖把它放好又把柜盖盖上。她这才到赵大嚷嚷跟前伸手把他拥到了炕里,然后吹熄了油灯自己也上了炕。
翠花婶家的炕热乎乎的而且上下热得匀乎,也许是翠花婶今天特意多烧了几把柴。两个人抱在一起温存了很久,现在好像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激情迸发那么粗暴疯狂了,变得温柔平和,就像人过分饥渴时大碗去喝凉茶喝得猛烈,等过了饥渴劲就可以慢慢地喝热茶品滋味了。翠花婶脸对脸地小声在赵大嚷嚷的耳边说:“打上回在靠山屯舅舅家听表兄弟说那供销社采购员孙猴子在上海的事,裤裆就心动了,他跟我说‘你也找一个吧,能生个儿子,我们老孙家就没断香火,我死那天有个人给我上坟添土我就识足了,到时候戴顶绿帽子也值。再说了,你养的咋也比抱养的强’。我跟你说呀,裤裆说的都是真心话,他说要找就找你,生个孩子将来也豪横不孬种。他跟我说两三回了,看我不吱声都有点急了,就说‘你要不好意思说,我去跟他说,就算咱们求他了跟他借个种’,哎,我还真怕他跟你说了呢,我就跟他说等你这趟回来我就找你。”
赵大嚷嚷听了翠花婶这番话,使劲地把她抱在怀中用力地亲吻着。他现在相信这个女人如同相信他自己,他相信翠花婶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在他心里那个龌龊的孙大裤裆一时间形象也高大了许多,自己在他们夫妻两个中间倒像矬了许多。他能实现他们的愿望吗?他能让翠花婶生个儿子吗?这原本是赵大嚷嚷没想过的事情。
赵大嚷嚷在家盘桓了三、四天,就有十来个小青年要去。没家眷拖累的小青年们去了,虽然不给工分,可现在冬闲的时候在队里没活干天天晚上政治学习也没人给工分呀。更何况去了县里能白吃白住可以带出去一张嘴,省了家里的口粮。这还不算,七天吃一顿大米干饭或白面馒头,七天吃一顿猪肉炖粉条子,这样的吃食太诱人了,你漠北的人们一年不才吃一回吗?漠北这地方别看守着水量充沛的西辽河,但没有种植水稻的习惯。在他们看来,种水稻种小麦那是人家南方人的事,你漠北人就种好你的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就得了,大米白面这样的粮食不归漠北人种。七天就白吃一顿大米白面猪肉炖粉条子不等于七天就过个年嘛,这样的好事可上哪儿找去!自小就会打小算盘的漠北小青年们个个跃跃欲试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吴凤凤跑到赵家提出要参加去县里的千钧棒战斗队,尽管赵大嚷嚷黑着个脸子坚决不让她去,但吴凤凤死活不干坚决要去。赵大嚷嚷去了大队,吴凤凤也追到大队,赵大嚷嚷还是不让她去。这时刚好王大为把电话打到漠北大队来了,王大为在电话中说:“这几天红石镇的革命形势非常严峻,争造司保皇派专有一帮人在街上,见他们的人辩论不过就动手打百革造的人;大字报也贴不成,你在前边贴,他这帮人就在后面撕还动手打去贴大字报的人,希望赵副指挥快一点返回。”赵大嚷嚷在电话中保证道:“王政委,你放心,我明天上午就带人赶到。”
第二天早晨,赵大嚷嚷让赵老蔫把大轱辘车套好停在大队的院子里。漠北大队的小青年们都来了,一共十五个,都不用带什么行装,光棍一个。车上十五个人坐不开,大家就商量把人分成三组,两组坐车一组在地上跑,五里地左右换一班。小青年们唱着说着笑着离开了漠北大队,没想到刚过了大柳树出村不远,吴凤凤从路边站了起来,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包袱,看见大轱辘车来到跟前二话不说往车上一蹿就上了车挤在一帮小伙子中间。赵大嚷嚷冷冷地说了一句:“不让你来,你到底来了。”往下再没吱声。不一会儿吴凤凤便和一帮小伙子们唱了起来。他们扯着嗓子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唱“十冬腊月发大水”,唱“眼看太阳落山了”,大家都是乱唱,只要有人唱出一个开头大家就跟着唱下去,一路上又唱又闹让小青年们疯了一把。小腾格里沙漠边上的路坑坑洼洼的,有时一面是个小坑,两边的车轱辘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跑着的大轱辘车就是一个跩歪,把车上的人颠得前仰后合的,有的小青年还趁势往吴凤凤身上滚,一个大跩歪就是一场哄笑。
进了黑石镇,大轱辘车径直赶进了大车店。赵大嚷嚷告诉赵老蔫把车卸了喂喂马人也休息一下,他带着小青年们去了县委大礼堂后面的小浴池。
他们进小浴池院时,王大为、郝卫国、董大春、朱拥军几个人都在等候,看人到了立刻拍起巴掌欢迎。看到队伍中的吴凤凤,王大为说:“嚯,还有一位花木兰呢!”朱拥军马上给大家分配房间,除了赵大嚷嚷和吴凤凤各自一个房间外,其他人都是两个人三个人的房间。朱拥军说:“大家洗洗脸,咱们吃饭去。”
这第一顿饭吃的就是白面馒头、猪肉炖粉条子,王大为致了欢迎词,他说贫下中农战友们来到,会高高举起百万雄师贫下中农千钧棒战斗兵团的战旗同资产阶级保守派做坚决的斗争,这标志着我们百革造是一个工农商学兵紧密团结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斗集体,我们一定团结在以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朱拥军说,贫下中农战友们来,第一顿饭应该喝点酒,他要向大家做深刻检查要斗私批修,他没整到酒,这是对贫下中农战友的态度问题。
其实他俩说的话或许百革造这几位指挥副指挥能听得懂,那些“千钧棒”根本就没等下“吃饭”的命令就开始狼吞虎咽了。这样的饭菜在家里过大年时都没吃过,尽管饭菜还欠点火候,但有油有肉香就行了,他们个个都吃得汗流满面,都把棉袄扣子解开放开肚皮吃,直到吃得连连打饱嗝才算停下筷子。王大为他们几个吃完饭立刻告辞,叮嘱赵大嚷嚷一定要大家吃好然后休息好。赵大嚷嚷把王大为他们送到院子问:“王政委,有啥任务没有?”王大为笑着说:“赵副指挥的革命精神就是强,今天休息明天早晨再说。”赵大嚷嚷回到食堂看见他那帮千钧棒已经风卷残云拍着鼓鼓的肚皮回小浴池歇息去了,只剩下吴凤凤在帮食堂的师傅收拾桌子。
回到小浴池,赵大嚷嚷问大家吃好了没有,大家都说,在家吃啥,这顿饭人家可够意思了。赵大嚷嚷又领着大家到池子去泡澡,刚吃得肚皮撑得慌又可劲地在水池子里洗闹一通,这帮千钧棒可高兴了。尤其是吴凤凤自己住一个屋又自己一个水池子洗澡,她在水里打着扑楞洗快活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