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我妈说,他之所以起了个赵大嚷嚷的名字,是因为下生时就哭得厉害,接生的老娘婆说:“这孩子咋这能嚷啊,往后准是个大嚷嚷。”
那工夫,医疗条件落后,漠北村女人生孩子就在家里生。
男人去小腾格里的沙漠中背回一袋子白沙子,把炕席一揭把沙子铺在炕上,就是产妇的产床。漠北人觉得大漠那细白的沙子经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用现在的话说是阳光紫外线照射,是最好的消毒,是最洁净的。
灶子里烧起火来,炕烧热了,沙子也热了,在沙子上面生孩子软乎热乎,生完孩子,把沙子往外一清扫,生孩子时的所有污秽也都清除出去了。男人只要把沙子背回来倒在炕上,到时候一切生孩子的事情就都交给老娘婆了。老娘婆在漠北村是一种技术权威的形象,阎王管死她管生,说话很占地方。她说这孩子往后是个“大嚷嚷”,赵三秧子觉得能吵能嚷不是坏事,起码不是个熊包,就这样把名字定了下来。
我两三岁时,正月里我妈抱着我去看赵三秧子,赵大嚷嚷看着我喜欢得不行说:“嫂子,让他给我当干小子吧!”我妈当时以为是开玩笑的话,就笑着应道:“这孩子打生下来不爱笑也不爱哭的,认了你做干爹没准还能改改呢!”
一句话,赵大嚷嚷却当了真,那以后每年过大年总要给我五角钱作压岁钱,其实他只比我大个十几岁。
赵大嚷嚷别看年轻,却使得一手好牲口,什么样的骡马在他的鞭子下浑身哆嗦,不敢起屁尥蹶子。他又极其疼爱牲口,六一、六二年困难时期,他自己都吃不饱,可骡马的草料一点儿也不含糊,他说:“一个哑巴牲口说不出道不出的,你少了它一个豆粒也是缺大德!”
马车驰到大柳树下,赵大嚷嚷一拉车滑杠,随口“吁”了一声,四匹马立时停住,赵大嚷嚷也就从车耳子上跳下车来。赵老蔫马上走到车前去扶他媳妇,他媳妇于桂云却用件外衣褂子把头包着,抽抽咽咽的,哭得像个泪人。翠花婶看到赵大嚷嚷的马车回来了,先是把头稍稍地背向一边,等听到赵老蔫媳妇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才立马转过身来,稍稍迟钝一下,也和人们一起凑到车前去扶于桂云。
等我岁数大些时,从妈的嘴里知道,翠花婶最开始是介绍给我干爹赵大嚷嚷的,翠花婶只比干爹赵大嚷嚷小两岁。
两个人打了对光,换了手巾。
这是解放后漠北一种相亲的习俗,打对光就是两个年轻人见面相相亲,换了手巾就是交换信物,一条新白羊肚手巾包着一块香皂,有点儿文化的人则包个笔记本或钢笔,两个人一交换就算订亲了。
当时干爹和翠花婶两人一见面就都相中了对方。漠北人说那些一见钟情或一见如故的人是王八瞅绿豆对了眼睛,干爹赵大嚷嚷和翠花婶就是这种“对了眼睛”的人。翠花婶虽然生在农家算是小家碧玉,但高挑个儿,天生丽质,皮肤白嫩,头发乌黑,一双丹凤眼,高鼻梁薄嘴唇,特别亮眼。干爹赵大嚷嚷是一米七五的个子,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虽然穿的单裤单褂上都打着补丁,但洗得也还干净,小伙子长得英俊透着威武。两人的目光一碰就都像触了电似的,心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烧灼的感觉,媒人也觉得这对青年男女忒般配了。然而事情并非那样简单,当时儿女的终身大事,生死定夺的大权还在爹妈手里,翠花婶最后还是没有花落赵家。翠花婶的娘坚持在彩礼中要给翠花再多要一件花夹袄,赵三秧子因家里穷,坚决不给这份彩礼,两家僵起局来,一顿把赵大嚷嚷和翠花的婚姻搅散了。
唉,贫穷的漠北人啊,一、两件花夹袄能值几个钱?竟然决定着一对青年人的婚姻,葬送一个人一生的幸福,真叫人匪夷所思。
这工夫,孙大裤裆的爹孙小辫立马托人,花夹袄给了三件,很快把事给说成了。
刚解放那工夫,赵三秧子全家也就刚能吃几顿饱饭对付着穿上盖住腚的衣服,多拿一件花夹袄的确不是件容易事。赵大嚷嚷老妈临死前还拽住赵大嚷嚷手悲悲切切地说:“儿呀,让你打光棍妈心不甘,就差一件花夹袄就没把媳妇娶到家,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呀!”
一来二去的,赵大嚷嚷也就过了说媳妇的黄金时期。
解放初期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漠北村的男孩女孩要是过了二十岁还没找上婆家或说上媳妇,就算大龄青年了,不像现在男青年女青年三十好几也不愁结婚的事,把爹妈急得直跺脚。解放初女十八、男二十就到了法定结婚年龄。我后来也理解了戏文中的唱词“二八女子坐绣楼”,二八正好是十六岁,十六岁就做出嫁的准备,而现在十六岁正在接受义务教育读初中,还是个少年。翠花妈虽然替闺女多要了三件花夹袄,但后来发生的事,竟让翠花守了活寡,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但我看翠花婶一直对干爹都有怨气,干爹一见到翠花婶也总是臊眉耷眼地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干爹赵大嚷嚷把大鞭杆子用力往地上一戳,张口就骂起来:“****他八辈祖宗,这是什么世道!还讲不讲理,进街就说破四旧,连看病的空儿都不容,甭说辫子,就是老娘们的疙瘩鬏子也躲不过,摁倒了就剪。”
直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了苦主赵老蔫媳妇于桂云。只见她用一件褂子罩在头上,双手死死地把头抱住,像是她头上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死活是不能让人家看见的。
我听妈说,于桂云是邻村于家窝铺大队的人,她爹叫于大舌头,也是家庭出身不好,地主成份。她和赵老蔫前年订的亲,去年冬腊月才娶进门。赵大嚷嚷看爹妈相继过世自己已过了说媳妇的黄金期,打定主意把自己撂一边,先给兄弟张罗个媳妇。这于桂云个子不高,长得也还算说得过去,为人做事也还算温顺,而且知书达理。尤其是她脑后飘着两条水蛇般的大辫子,竟让漠北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当成了效仿的楷模。于桂云把赵老蔫收拾得干干净净服服帖帖,也把赵大嚷嚷伺候得满意,半年间赵家就像个过日子人家了。只是于桂云有点随她妈,过起日子来太抠,邻里间不太串换,把东西两院的人都得罪了。西院杨三结巴家日子过得紧巴,少不了油盐酱醋常来刮削,一回两回还行,次数多了于桂云就给人家甩脸子看。东院曹树林媳妇像只花瓶中看不中用,家里有些活计少不了总要去烦她,遍数多了于桂云也没有好模样。
于桂云鸡叫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要是有婆婆和大伯嫂子的人家,也可能收拾收拾就过去了,但两个大男人却没了办法。于是赵大嚷嚷赶紧跑到魏金山的院子隔着窗子喊了声:“魏书记,老蔫他媳妇病得挺厉害,我赶车去趟黑石镇。”
没等屋里搭腔,赵大嚷嚷撒开腿跑到大队,套上车,火急火燎地拉上于桂云就走了。等魏金山披上件衣服开门出来,赵大嚷嚷已不见了踪影。魏金山嘟哝了句:“知道让你去不,就走啦?”
赵大嚷嚷用力将大鞭杆子在地上蹾着,吵吵嚯嚯地骂个不停。他还在叫骂中说了另外一个消息,“青山寺这回彻底毁了,佛像搬倒的搬倒,砸烂的砸烂,整得稀碎。最可怜的是那老和尚也给破了四旧,撵得不知去向。这咋这么整呢,这么整的人不遭天打五雷轰才怪呢!”
人们围在大车左右,赵老蔫跳上车去搀媳妇,翠花婶也从车后尾子爬上车劝解着啼哭不止的于桂云。
为这事我第二天特意跑到干爹家,实际是看于桂云究竟剪得啥模样。是够难看的了,往日让她令人羡慕受人尊敬让自己自豪的大辫子不见了,脑后撅着一些头发像是秃尾巴公鸡的屁股。于桂云一天间像变了个人,脸蜡黄蜡黄地憔悴了许多。
再说正当赵大嚷嚷骂得起劲,人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赵大嚷嚷你瞎嚷乎啥!谁批准你上黑石镇了!你私自动用大轱辘车扣你两个工!”
那时候生产队干活要计工,扣两个工等于赵大嚷嚷有两天活白干了。人们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漠北大队漠北村最高领导者魏金山站在了人们的后边。
魏金山魏书记魏大主任五十几岁的年纪,头上戴一顶漠北人叫稳连头的尖形草帽,蓝斜纹布的裤子,上身穿着背心,外披一件白褂子,脚上趿拉着一双青条绒鞋。他中等身材,微微发胖,国字脸上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笑容,眼角和嘴角像是摞起来的两个八字向下耷拉着。他朝着赵大嚷嚷瞪着双眼,冷冰冰的眼神中透着威严神圣不可侵犯,他还在为赵大嚷嚷没经他批准就动用大轱辘车的事生气。接着魏金山稍微板了板脸说:“不知道的事别胡乱说,我家魏海打回电话,破四旧是中央的指示,全中国都在搞。动剪子铰辫子是轻灾祸,大城市里还有蹲拘留的呢!今天算便宜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