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皮脖子任三爷脖子一缩“噢”了一声掂着烟袋的手往身后一背,接着说了句:“是这么回事。”
人们一脸的疑云似乎化解了不少。
赵大嚷嚷虽然还有点儿余怒未息,然而终是大势所趋。
“中央指示”、“全国都在搞”,这对于大漠边上的漠北人来说不亚于金牌圣旨。赵大嚷嚷只好嘟哝一句“中央也兴胡整的吗?”然后翻楞一下大眼珠子,抄起大鞭,撂下车滑杠,将头梢子马一顺赶起车回队上卸车去了。
燥热的天,不知哪会儿翻来几块云彩,而且霎时就把头顶的天盖住,接着“咔嚓”“咔嚓”几声霹雷,铜钱大的雨点子就砸了下来。魏金山拽了拽稳连头的带子抬头瞅了一眼道:“这天咋说变就变了。”然后跟着抱头鼠窜的人们后头也向家里跑去。
天道无常,天气说变就变,魏金山没有想到;而中国社会一场更大的暴风骤雨,全中国人都没料到。
我后来在大学学外国文学时,读到古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的盒子。说那美丽的姑娘将宙斯的盒子打开,盒子里升腾的黑烟是疾病、癫狂、灾难、罪恶、嫉妒、****、偷盗、贪婪,唯独把希望关在盒子里。当时我就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者打开了一只中国的潘多拉的盒子,当他的手在启动这只盒子的盒盖时,未必会想到放出来的是混乱、暴力,是社会秩序、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大破坏。
过了几天形势急转直下,原来小腾格里寂静的怀抱里像滚烫的油锅中迸进个冷水点子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有好几天,曹树林和学校的王老师一人骑一匹队里的马老往黑石镇跑,每次回来都带回一些让人吃惊的消息。忽然有一天漠北村坑坑洼洼的土道上敲起了牛皮大鼓,打起了大钹小镲,是魏反修回来了。
魏金山接到儿子的电话,又有曹树林和小学校王老师的催促,派赵大嚷嚷赶上大轱辘车去把魏反修和他的几位红卫兵同学接了来。
魏反修站在一家墙外的粪堆顶上,他们几位红卫兵同学站列在旁边。让漠北人感到既新奇又刺眼的是,他们人人胳膊上都圈着一个红布做成的袖标,袖标上用黄漆印着“红卫兵”三个毛体大字。同样令漠北人吃惊的还有曹树林和小学校的王老师几个也在胳膊上箍了红袖标,不过好像做得仓促些,“红卫兵”三个字有点儿歪斜,是用毛笔蘸上墨汁写上去的。
胶皮脖子任三爷说:“写黄字的是城里的,写黑字的是乡下的,这城里和乡下咋也得有点儿区别,写黄字的能管着写黑字的。”
魏反修在义愤填膺地讲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要捍卫无产阶级专政,就要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把旧世界彻底砸烂,凡是宣扬封资修的东西都要彻底砸烂!”这时魏反修身边一位头戴军帽齐耳短发的女同学高喊:“砸烂封资修!”“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粪堆上、粪堆旁的人们都跟着喊起来。
漠北村的人无论大人小孩几乎都聚到了这个胡同里。
“为了革命为了造反,我今后的名字改为魏反修,我爹的名字也改为魏永红!我改成魏反修的名字,就是要永远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让我们国家永不变修!给我爹改成魏永红的意思,就是我爹永远革命,永不变色!”魏反修当着众人高声宣布着。
曹树林等人立即伸出双手把巴掌拍得呱唧呱唧响。
曹树林还附声迎和道:“我为啥名字叫树林呢,就是树立副统帅****的光辉形象。”
其实我知道,曹树林起名字的时候,****还没出名呢,他这是瞎扯。
不过那一阵子改名的确成了一种时髦,除了改叫反帝、反修的以外,还有改叫敬东、险峰、拥军、爱武……许多人都把自己的名字改得更有革命的意义,而以前曾让人们追求过的名字如宝财、富贵、金宝……之类的却被人们像清鼻涕一样甩在了一边。
接下来的几天,漠北村鸡飞狗跳。
在曹树林等人的引领下,写黄漆字的和写黑墨字的红卫兵会合一处,浩浩荡荡十几号人马挨家挨户破四旧,贴“老子英雄”的对联。几户地主富农成份的人家门口都贴了白纸黑字的对联,让这些人家的大人、小孩都无法出门。村里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咋的啦,咋好像满洲国那工夫日本鬼子进村那种感觉呢?”
魏反修首先把他妈屋里三节榆木柜上的画麻姑拜寿的玻璃插屏破了四旧,并在村中心的大道上奋力摔碎,这让他爹魏永红和他妈都心里不好受。那插屏和榆木柜还是土改时分的浮财,魏反修他妈天天都用干净的抹布把插屏擦得明光铮亮的。她一听说儿子要拿去摔,搂在怀中不撒手。魏金山,不,该叫魏永红了,心里着实也是舍不得,可这些年上头说啥他做啥,更何况儿子要做的事,红卫兵小将要做的事,还能去拦,能拦得了吗?于是也就撒手了,最后当妈的终于拗不过儿子。好好的插屏就这样让魏反修他们在村中的大道上砸得稀碎。魏反修他们到了我家,大概还多少念及小时候我俩一起玩耍的情分和校友的面子,除了贴一副白纸黑字的对联外就是把我爹书桌上一套线装的四书五经拿到院子里烧掉,此外并没有多少折腾,然而到了我干爹家可就碰到茬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