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接回陈亮以后,我对仕途、金钱等身外之物的看法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有人说殡仪馆是最好的廉政教育基地,其实重症病房也是。
有一天,我借口出去公务,悄悄地跑去看陈亮。我按了几次电子门铃都没有回应,就打陈亮的手机。我说去哪儿了?我在你家楼下。我在从老家回来的路上,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
陈亮向我走来时手里拎着一盏台灯,就是早年照耀他写作的那一盏。只是台灯上没有灯泡,灯罩上海蓝的油漆有些脱落,看样子是从某个角落里找出来的。陈亮看见我就对我傻傻地笑,他看上去比出院那天精神好了些,也许是温馨的家带来的疗效。
你自己开的车?胆子越来越大了,我说。想台灯了,这几天越想越厉害,就乘黄莲去一佳灯火跑了一趟老家,陈亮说着掏钥匙。小区里有灯泡买吗?省得再跑下来,我理解陈亮。
陈亮神秘地从袋里掏出套着纸袋的新灯泡让我看,边开门边问,还记得这台灯吗?当然记得,我写《灯火》就点着这台灯,感觉很好,像是你坐在我的跟前,写起来顺利。
真的?陈亮举起灯仔细地看了一会,眼中闪烁着光。我想起你的《灯火》就想起了这灯,神了。进了电梯,陈亮搂住我的肩膀,兴奋地说,我俩心有灵犀。
陈亮要给我泡茶,我抢过来自己动手了,还给陈亮倒了一杯。
我刚坐下,陈亮家里的电话响了,陈亮就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听电话。电话那端的人也姓陈。陈亮说,陈总啊,你这人很难找吗?
好久没有来广东了,被老婆看住了,还是怕年轻漂亮的老婆红杏出墙,得查查了。那个被称作陈总的调侃说。
不是我不想来,是我来不了,我不行了,陈亮说。
我听得清陈亮的话,电话里的声音时断时续的。我听了几句,猜想电话那端是广东的灯具厂老板。陈亮瞟了我一眼,把免提按下了。陈亮的意思是让我听电话的全部内容。这怎么行呢,这其中有陈亮的隐私啊。我要去关电话的免提,陈亮将我的手抓住,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乖乖地坐着听。陈亮的手骨瘦如柴,但传递给我的是他坚强的意志。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静静地听着了。
我生癌了,肺癌。陈亮咳了两声说,陈总,我真的不行了。
不是真的,开玩笑吧,陈总在电话那端认真起来。
真的,我怎么能拿生病开玩笑呢?五月份发现的。陈亮说,刚刚做完三期的化疗,估计只能再活一两个月了。
不会吧,我得来看看你。
别来看了,看了你会做噩梦的。我的头发掉光了,人只有八十几斤了,样子很可怕的。
我过两天就来看你,是不是还能想想办法。咱们兄弟一场,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陈总,我找你是想抽回我的那点股份,我快不行了,得赶紧把身后的一些事情摆摆平。
兄弟,我理解,没有问题的,在节骨眼上,再困难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的。
好兄弟,真是好兄弟。我很快就要死了,下地狱。我想好兄弟是不会让我在另一个世界老是牵挂着那笔钱,老是想着兄弟陈总的。
陈亮,你言重了,兄弟我不是那样的人。我马上让会计把账理清了,过两天我来看你,我让老戴也一起过来,会让你满意的。
眼下企业还好吗?
厂子不错,你们都销得不错,厂子肯定红火了。土地也升值了,我毛估估,咱们投资十年,资产增值十倍应该没有问题。我本想着再弄几年上市去,现在看来得慢点了。陈亮你把心放宽,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咱们兄弟一场,我能办的绝不会婆婆妈妈。
谢了,非常感谢你,陈总。陈亮说,你到宁波了打个电话给我,我们找个地方聊。
我这几天就来,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不来看你,我也太无情无义了。
那我先谢了,过两天再见。
你一定要放宽心,想开点,好好地养身体,说不定能有奇迹发生。陈总在电话那边喊。
好的。陈亮挂了电话,神秘地望了我一眼,凄然一笑。说,不会太突然吧。
很突然,我陌生地望着陈亮。我面前这个虚弱的陈亮内心依然非常强大。其实我不该知道这么多,过了一会儿,我对陈亮说。
我要挖掘那笔私房钱。陈亮缓缓地说,你应该知道这么多,你写《灯火》应该知道那么多。
陈亮的私房钱是二〇〇〇年下半年播种的。那时候,陈亮烦马燕娜嗑瓜子,但陈亮还在买瓜子麻痹马燕娜。那时候,黄莲还没有转正,刚耍了小三式的小花招。那时候,陈亮牢牢地抓着自己的财产,对马燕娜隐瞒了一大块,对黄莲透露了一点点。
那时候,老乡老陈邀请陈亮去趟广东,同时邀请的还有在西南经营灯具的老戴。老陈原先在郭巨办灯具厂,后来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就去广东下面的镇里考察。老陈看好那地方,老陈在陈亮和老戴面前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明天。老陈跟镇政府谈得差不多了,就是还缺点资金。老陈鼓动陈亮和老戴在他厂里下点注,以后回报大大的。
陈亮心动了,心动的陈亮问了一些股份分配的细节。心动不如行动,时间就是金钱。老陈说下吧,三十万,股份百分之十,我以人格担保绝不侵吞哥们的财产。陈亮投了三十万,老戴投了六十万。那个办灯具厂的老乡老陈,就是现在的陈总。
后来陈亮跟马燕娜离了,黄莲正式转正。既然开始时没有向黄莲透露,陈亮就要求老陈不对外说道了。就这样陈亮“种”下了私房钱。
陈总是个干事业的人,每年年关要老戴和陈亮去一次,向老戴和陈亮通报厂里的财务报表。报表上反映厂里的销售不断增长,固定资产在不断增加,业绩不差。通报完了,老戴和陈亮提出分点红。陈总不同意。陈总说,咱们眼光不能太浅了,哥们都没有到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是紧紧,企业要发展需要不断地投入,不断的技术改造。通报完了,陈总请老戴和陈亮吃一顿,酒喝了不少,菜很一般。喝得醉眼蒙眬的时候,老戴和陈亮借着酒劲损陈总,也不给我们上只大龙虾,也不给我们上条石斑鱼,你太抠门了。陈总不生气,嘻嘻地笑,吃什么拉出来都一样,我就抠门。抠门的陈总,吃完饭给老戴和陈亮一笔过节费,让老戴和陈亮藏好了,做私房钱——支付老婆那儿不能报账的花销。陈总抠门为了事业,陈亮和老戴敢于在他厂里下注也正是看他是个干事业的人。
几年以后,陈总的灯具厂坐上了镇纳税十强的荣誉榜。陈亮打回老家的时候,动过抽回股份的念头,但很快就放弃了。陈亮看到那笔私房钱长势喜人,有希望长成一棵大树,以后结大量的果实。陈总和老戴来宁波了,陈亮问我能不能从单位逃出来。
我陪陈亮等在咖啡店里,陈亮不时地要咳嗽几声,吃力地咯气管里的痰,每次都要很长时间才能咯出一点来,让人干着急。咳完后就抓背,又拿背去沙发背上摩擦。
陈总和老戴看到陈亮的时候一脸的惊讶。怎么变成这样了呢?陈总拉着陈亮的手不相信似的摇着头。陈总把一袋礼物放在桌上,并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给陈亮看了一眼,里面是一盒冬虫夏草。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你太把我们当外人了。老戴轻声埋怨着,将一盒礼物放在陈亮的身边。
谢谢,太谢谢了。陈亮说,我命真好,遇到的都是兄弟都是君子都是好人,就他妈的身体不好。这个也是我的好兄弟,陈亮把我介绍了,又咳了几声。
多年不见了,不介绍还真认不出来了。陈总和老戴分别与我握了手,都说过去认识我的,去过卫生院。他们坐下后,就问陈亮的身体情况和治疗情况。陈亮如实说了,估计治不了了。陈亮说,我他妈的命不好,眼瞅着什么都不缺了,就多了这病。
陈总和老戴安慰陈亮,说是要放宽心,要有信心。
陈总,我还有一些身后的事情要安排,万不得已了,要把公司的股份撤出来。陈亮用纸巾按压着眼角说。
我完全理解,完全理解。陈总说着将公司的财务报表拿了出来,陈总说现在公司的固定资产有两千六百万了,要不是全球金融风暴,还能再好些。陈总将报表推到陈亮面前让他看。陈亮瞟了一眼,说我不看,我也没有精神看,就你说好了,说我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值多少就多少了。咱们几十年的哥们,哪能信不过你?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除了固定资产,还有二十亩的土地。土地按当地工业用地转让价格,大概值一千万,升值十倍了。陈总说,算下来,你可以拿三百六十万,陈亮你说说看,不满意提出来,还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你也说。本想咱哥们再好好地合作几十年,一起把企业弄上市。想不到啊,陈总说着也动容了。
陈总你是上路的,我满意,非常满意了。陈亮说,我命真好,遇到的都是兄弟都是好人都是君子啊。
陈总问老戴这百分之十的股份要不要?老戴说不是不想要,是要不动。老戴说这几年生意在走下坡路,只是养家糊口了,以后的事也指望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了。
那陈亮的股份就转让给我了,陈总说,他回到广东后就把钱打到陈亮的账户上。
我们喝着茶,把陈亮退股的手续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