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上海接陈亮回家的指令是周四下午接到的。陈亮说,我的化疗做完了,你周末可以来上海接我一下吗?陈亮说,他的声音很乏力。
没有问题,就星期六吧,我想,回家的人都归心似箭。
星期六,我起了个早,六点钟就开车出发了。一路上神情紧张,生怕开错了道。下高速了,看见高速出口处有很多举着带路牌子的人,感觉遇到了救兵。我在一个长相厚道的带路人旁边停了,问了带路的价格,我就让他上车了。
前面左转弯,带路人开始带路。带路人说,我是老上海了,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带路人健谈,说他喜欢这行,自由,收入还不错。有老上海带路,我的车很快进入了上海的心脏地带。带路人说,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医院了,用不了一刻钟。我趁红灯拨通了陈亮的手机,告诉陈亮再过一刻钟就可以到了。
我刚将车停好,黄莲拎着几个包出来了。陈亮呢?我问。先把行李放好,我再去扶他,黄莲说。黄莲一脸的疲惫。
我赶紧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放好,和黄莲一起去接陈亮。我走进住院楼的大厅,坐在大厅椅子上的男人吃力地站起来。男人戴帽子,极瘦。朱医生,你来了,男人说。
陈亮,我惊叫了一声。我从男人的脸上找到了陈亮以前的轮廓,上前几步抓住陈亮的手。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吃惊地打量着陈亮。
我完了,就要完蛋了。陈亮的话被喉咙里的痰堵着。陈亮咳了几声,又说,我完了,就要完蛋了。陈亮的话畅通了,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陈亮,我又叫了一声,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
我只有八十三斤了,从前我还担心肚子大起来的。陈亮孩子似的用手背擦抹着眼泪说,我的头发也全掉光了。陈亮摘了帽子,让我看他光光的头。
不说了,回去吧,黄莲在一旁催促说。
回去吧,我想回家。陈亮又把帽子戴上了。
我们这就回家。黄莲和我扶着陈亮走出住院楼的大厅。陈亮的脚拖行着,行进的速度极慢,走到我的车边还是有些喘。我打开车门,扶陈亮在车位上坐下,等陈亮将脚移进车内,再关上车门。陈亮发现副驾位上坐着一个人,就问,这位是?
我是带路的,回家的路不好走,我帮你们带带。带路人目睹了陈亮上车的过程,言语中似乎包含了双重的含义。
我把车发动了,陈亮在闭目养神。左转,右转,带路人指引着。车开到了高速的入口,我按约定给带路人钱。黄莲争着给钱,我说,这么一点小钱,黄莲你就别烦了。
我踩了油门把车的速度提起来,我感觉陈亮的身体有异常的响动。我问,怎么了,太快吗?不是的,闹肚子。陈亮说,你放心开吧,我使了尿不湿,不会把你的车弄脏的。
我的车弄脏了怕什么。我的朋友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我眼眶一酸。
你说,这个试验的药能批准吗?陈亮在想那个临床试验的进口药。这个难说了,应该能批准的。在你身上试验得出的结论是,肿瘤明显缩小,不会降低白细胞,有腹泻等胃肠道反应。现在市场上这类药哪个没有副作用呢?普通药物的副作用人们难以容忍,这类药有些副作用不是什么大问题啊。
这太可怕了,陈亮在摇头。
这不奇怪啊,统计公布的CPI跟老百姓感觉也不对称。老百姓消费的是吃住行的必需品,CPI还平均了许多老百姓日常不消费的降价商品。因为陈亮身体的巨大变化,我的情绪也有些不稳定。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儿,车上了杭州湾跨海大桥。大桥限速八十码,我把车速放慢了。我提醒说,我们要上大桥了,听说晚上灯一亮大桥很漂亮。
陈亮向外瞄了一眼。汽车过一个桥墩的连接处,轻轻地跳了一下,我听见身后有类似肠鸣的响动。我从后视镜中发现陈亮危坐起来,把双腿夹紧了。我猜到发生了什么。黄莲问还好吗?陈亮摇着头,表情痛苦又羞愧。黄莲看了陈亮的屁股一眼,伸手抓着陈亮的手,神情紧张。没有谁再说话,空气凝固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前方,每到桥梁的衔接处就减速缓行。
车快下大桥了,我问去服务区吗?陈亮用手摸了摸屁股和屁股下面的汽车坐垫,嗅了下手,表情放松了。陈亮说,不去了,直接回家吧。我把陈亮送到家,将陈亮安顿后就告别了。陈亮拉着我的手说,兄弟,抽空多来看看我。
我不住地点着头,我想,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还是看实际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