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筹划的大买卖流产了,巨额私房钱自然留在陈亮的口袋里。这么大额的钱,说来应该是沉重的,陈亮是不是得像孙悟空挥舞金箍棒似地挥舞抓痒耙了?我人在上班,心里想着陈亮。突然一串手机铃声,把我叫醒了。对方自我介绍说,是范晓鹃的班主任姚老师。
噢,姚老师你好。我想起来了,我给过姚老师一张名片。
星期天,范晓鹃来看我了,说起了上次会见她爸的事情,后悔了。姚老师说,晓鹃后悔不该伤害病重的父亲。她想看望一下她爸,但不想上她爸家里去,也不想要钱,这孩子蛮有骨气的。不知道她爸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姚老师,太好了。陈亮现在很虚弱,人非常消瘦,感觉状况不是太好。晓鹃能看望一下他,是对陈亮最大的安慰啊。
那麻烦你给他们父女约一个时间,我把晓鹃的手机号码给你。姚老师报了晓鹃的手机号,我记下并与姚老师核对了一遍,反复地谢了姚老师,还代表陈亮谢了姚老师。
挂了姚老师的电话,我急不可耐地拨陈亮的电话。我问陈亮在干什么?陈亮说我还能干什么?我问感觉还好吗?陈亮说感觉好得了吗?我问感觉哪儿不舒服?陈亮说说不清,感觉全身都不舒服,抓痒耙一个还不够。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亮说我还能有什么好消息,豁免我下地狱?给我一根金子做的抓痒耙?我说晓鹃想来看看你,她要认你这个爸了,算得上一个好消息吧。
噢,真的?陈亮问。
真的,刚才姚老师打电话来了,就是那时安排你会见晓鹃的那个姚老师。我说,只是晓鹃不想到你家里来,得约个地方见面。
太好了,可以了却我的一个心愿,陈亮说。我猜想陈亮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吃完中饭我打晓鹃的手机,我估计那时候晓鹃没有课。我自我介绍后说,你爸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理想,他常常想起你,也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很想再见见你。
上次我伤害了我爸,上了大学以后我慢慢地后悔了。晓鹃说,我也很想看看他的,向他道个歉。
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约个地方,我陪你爸来见你。
周六吧,这星期我不回家。
好的,你学校在高教园区吗?
是的。
这样吧,周六上午十点左右我陪你爸到你校门口接你,找个地方一边吃饭一边聊。
陈亮和晓鹃终于要相见了。我将车开到晓鹃的学校,晓鹃已经等在校门口。陈亮自己打开门下了车,站在风中,落了叶的树一样轻轻摇晃着,喊,晓鹃。晓鹃走过来,打量了陈亮。与上次相比,陈亮枯瘦了许多。晓鹃显然没有想到眼前枯瘦的男人就是父亲。晓鹃,我就是你爸呀,陈亮说。
爸,你怎么变这样了?晓鹃站在陈亮面前,泪花飞溅了。
都是化疗闹的,爸估计活不长了。陈亮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张开细长的臂膀拥抱了晓鹃。晓鹃也紧紧地拥抱了陈亮,我对不起你啊,爸。
别说了,都是爸不好,这么多年了爸一直没有管你,是爸失职了。晓鹃,见到你,爸好高兴呵。陈亮扭头咳嗽几下,擦干了自己的眼泪。今天我们相见了,是喜事,我们都不哭,陈亮说。
我驾车送陈亮父女去西餐厅,一路上陈亮问了晓鹃学习上的一些事,晓鹃学的真是护理专业。陈亮说,护理专业好,生了病医院里有个亲人多好呀,只可惜爸的病生早了。
到了西餐厅,我问晓鹃喝什么茶,晓鹃说随便。陈亮做主替晓鹃要了一杯茉莉花茶。
上次会面之前,妈妈给我打过预防针的,所以当时就这样了。见过你以后,我常常梦见当时的情境,梦醒后就睡不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茶还没有上来,晓鹃先说了,晓鹃有一种先吐为快的欲望。后来上大学了,有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就跟同学说了这件事。同学说我错了,都说就算你与你爸没有一点感情,但他毕竟是你的亲爸啊,你爸真诚地向你表示歉意,你怎么能伤害你爸呢?你钱可以不要,但一定得去看看你爸,要不然你要后悔一辈子的。我觉得同学说的有道理,所以星期天回家的时候,特地跑去找了姚老师。姚老师也说应该来看看你。爸,我不要你的钱。
晓鹃,你来看我,爸很高兴。我知道你来看我不是为了钱,但你收了我的钱并不会伤了你的尊严。晓鹃你必须收下爸的钱。茶上来了,陈亮喝了一口说,爸这不是钱,是一片心意,你知道吗?心意是要通过东西表达的。中国人讲究交代,俗话说,子女安排好了才好交代了。就是说大人管好了子女成家立业的事,才可以放心了,死的时候可以闭眼睛了。陈亮喘着,缓缓地说,我对子女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包括你,还有陈阳、蓉蓉。我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做一交代。陈亮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晓鹃看看。
晓鹃眼望着陈亮,似懂非懂的,迟疑着。
你爸说的是真的,你别把钱看得很俗。我在一旁帮陈亮说,晓鹃,等你长大了,特别是结婚成家做妈妈后,你就能理解你爸现在的心情了。你就收下你爸的一点心意吧。
晓鹃,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你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也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我这么做完全是为我自己,我这是自私。陈亮的背在沙发上摩擦,咳了几下,进一步说,我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你在心底里划出一点点空间藏着对我的思念,你不要告诉你妈,就像藏私房钱一样藏着对爸爸的思念之情。你收下了爸的这点心意,爸就知道了晓鹃心底有一份对我的思念。在这非常有限的生命里,爸就感到快乐。哪怕有一天到了最漆黑的地狱里,想起晓鹃心底有一份对我的私下的思念,爸依然会感觉非常温暖的。晓鹃,就算爸求你了。陈亮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听着听着,晓鹃泪如雨下。晓鹃擦着眼泪说,爸,您别说了,我收下便是了。
陈亮总算收获了一份安慰,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吃过饭后,我送陈亮和晓鹃去银行,晓鹃提供了身份证,陈亮从自己的账户里取了十万元,以晓鹃的名字存好了。晓鹃拿着这张存有十万元钱的银行卡,心情复杂。晓鹃说,爸我会好好地藏着,不会乱用钱的,我会经常想你的,也会再来看你。
陈亮说,好,好,想爸了给爸打电话,陈亮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晓鹃。
晓鹃回学校去了,我要送陈亮回家休息。陈亮提出再回西餐厅坐一会儿,有事要跟我说说。陈亮有些兴奋,晓鹃终于认我这个爸了。
陈亮坐下,在沙发背上摩擦几下后说,最近感觉很不舒服,尤其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又是痒又是痛,说不清是痒还是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估计转移了。
那你应该去检查一下,我说。
还检查什么,转移是必然的,检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陈亮镇静地说,到时候痛得熬不住了打杜冷丁就是,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在急。
急什么呢?人家生大病了,都等待着别人来关怀,都去就医拜菩萨,想奇迹发生或者想多活一些。你这人真有点怪。
人家该安排好的都安排了,我不一样呀。
什么不一样,人家有子女的也有。
人家的家庭单纯啊,我的家你是知道的。陈亮苦笑着说,那时候参加同学会,同学们调侃我,说我最富裕,有三个老婆三个孩子。孩子确实有三个,老婆不能算三个,范荷贞把我当作敌人,还在努力把我亲生的女儿培养成我的敌人;马燕娜早就是别人的老婆了。孩子可以是财富,也可以是债务,现在我就债台高筑,负债累累。我死后,下了地狱要被阎王爷打的,也可能被下油锅。陈亮咳喘着,真有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你相信世界有天堂和地狱?我好奇地问。
我还没有时间去想未来世界,眼前的事情已经够我烦了。陈亮将手从脖项处伸进去,抓了几把,又隔着衣服抓捏几下腰,摇摇头说,我不怕下地狱,我只想死的时候能瞑目。
你别把义务看得那么重。俗话说,儿女自有儿女福。你应该看开一些,别自寻烦恼。
别人的事情头顶过,自己的事情穿心过。不行啊,说倒下就倒下了,心里焦急得很,我得抓紧时间了。
不至于的,我看你现在的气色和精神比出院时好多了。
那是停止化疗的缘故,不化疗了,癌细胞又长了,说不定还转移了。陈亮咳着说,我自己清楚的,已经听到死神的召唤了。我还有一笔私房钱,我在想,得捋出一条头绪来,赶紧把这钱处理了。
是啊,有时候钱也是负担。我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我不希望在我死后爆发家庭的内部纷争,但我这样的家庭确实很难避免内部纷争。如果以后陈阳与黄莲、蓉蓉反目为仇,这太可怕了。我不想在陈阳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仇恨的种子,我也不想伤黄莲的心。我希望以后黄莲和陈阳依然保持着母子关系,在黄莲内心依然有一份抚养管教陈阳的责任和义务,在陈阳的心中始终认黄莲这位母亲。今后黄莲老了,陈阳无论有没有出息,无论在哪个城市工作,都记得定期给母亲打个电话,抽空看望她一下。陈阳和蓉蓉始终能以兄妹相亲,长大后能相互照应。我就这么个目标,这个目标一点不大,但于我已经非常远大了,我在按这个目标设想。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是什么破沙发,陈亮打了沙发一下。西餐厅的沙发太软,陈亮陷坐着不舒服,移动了一下位置。陈亮说,我原有的私房钱已经给晓鹃了,灯具厂分来的那笔钱,我想公开处理。你听听,是不是可行?
你说,我打了个手势。
在我家的附近买一套二手房,八九十平方的,最好是已经装修好直接可以住的。房子给陈阳,房产证也登记陈阳。让我爸我妈陪陈阳住在这套房子里,陈阳明年就读初中了,陈阳初中就转到城里来读。另外给我爸我妈三十万养老金。这三十万有两层意思。黄莲依然管教陈阳,譬如负责陈阳的生活及读大学等费用,那钱就真作为我爸我妈的养老金。万一黄莲不管陈阳了,那这三十万紧紧用,也够我爸我妈生活和陈阳读完大学的了。
面前这个瘦弱的男人很坚强,我望着陈亮,认真地听着陈亮说。
八九十平方的二手房,大约一百五六十万够了。陈亮说,我算了一下,这样还剩下一百六七十万,全交给黄莲掌握。我会说,这笔钱作为陈阳和蓉蓉的生活和教育经费。我想用这笔钱维系黄莲与陈阳的母子情,能不能实现,全凭黄莲的胸怀了。
我点了点头,我说,应该是可行的。
我还是相信黄莲,我觉得黄莲这人真的不坏,但也不是很好弄,有点脾气的。我担心我妈我妹,她们一直怀疑黄莲,认为黄莲跟我是看上我的钱,这是家庭纷争的隐患。我不让陈阳与黄莲住在一起,有这方面的考虑。如果黄莲心态积极,她可以定期送点生活费过去,或者买点水果买点菜过去,这样就非常好。如果黄莲不积极主动,陈阳星期天可以去串串门,和蓉蓉一起玩,节日到了还可以聚在一起吃一餐。这样避免发生日常摩擦,并把彼此的情感维系着。我不让陈阳与黄莲住在一起,还有一个考虑,给黄莲再找一个男人方便些。如果黄莲带两个孩子,再找人会很难。我想一个独立生活的儿子,人家应该不会感觉是特别重的负担。即使黄莲再嫁了人,依然可以与陈阳维系着母子关系。
应该说,这就是你这套设计的高明之处。我说,你说得对,要实现你的愿望,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陈阳的日常监护人,你爸你妈,还有陈阳他姑。如果他们不能理解你的意图……
我想到了,陈亮抓捏着背打断我的话说。我会告诉我爸我妈,三十万就是给陈阳和他俩的生活费直到陈阳成年后独立。以后哪怕黄莲只拿来了几只苹果,也是黄莲的客气,要让陈阳感谢他妈。我会对我爸我妈说好,不许背后说黄莲的坏话,更不能在陈阳面前说黄莲的不是。陈亮越说越坚定。
晓鹃已经给了陈亮一份安慰,陈亮对自己的方案充满信心。陈亮说,我不怕下地狱,只是想在死的时候能瞑目。我得抓紧时间与黄莲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