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信件，都可当作案例来研究。特别是私人信件、战争时期的电报、重大事件中的公开信等等，其真实性、史料价值无可估量，值得后人认真研究。我对白纸黑字一向多有疑惧，独对信件多了一份信任与偏爱。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堪称千古名篇，值得反复赏读；《傅雷家书》、《曾国藩家书》也很值得一读。近来我经常拿来细读的两封信，仿佛戏迷欣赏百听不厌的唱段，每次玩味都有无限感慨，心中叹服不已。这两封信一封是毛泽东写的，另一封是林彪写的。
1937年，红军将领黄克功在陕北对女学生刘茜逼婚未遂，开枪将她打死在延河边，被判处死刑时，很多人主张从轻发落，让他戴罪立功，他本人也要求以战死的方式执行死刑。毛泽东给审判长雷经天同志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毛泽东特有思维方式的经典案例。这封信是这样写的：雷经天同志：
你的及黄克功的信均收阅。黄克功过去斗争历史是光荣的，今天处以极刑，我及党中央的同志都是为之惋惜的。但他犯了不容赦免的大罪，以一个共产党员红军干部而有如此卑鄙的，残忍的，失掉党的立场的，失掉革命立场的，失掉人的立场的行为，如为赦免，便无以教育党，无以教育红军，无以教育革命者，并无以教育做一个普通的人。因此中央与军委便不得不根据他的罪恶行为，根据党与红军的纪律，处他以极刑。正因为黄克功不同于一个普通人，正因为他是一个多年的共产党员，是一个多年的红军，所以不能不这样办。共产党与红军，对于自己的党员与红军成员不能不执行比较一般平民更加严格的纪律。当此国家危急革命紧张之时，黄克功卑鄙无耻残忍自私至如此程度，他之处死，是他的自己行为决定的。一切共产党员，一切红军指战员，一切革命分子，都要以黄克功为前车之戒。请你在公审会上，当着黄克功及到会群众，除宣布法庭判决外，并宣布我这封信。对刘茜同志之家属，应给以安慰与抚恤。这封信写得很精练，情、理、法兼通。信中先是肯定了“黄克功过去斗争历史是光荣的”，接着又表达了惋惜之情，说“今天处以极刑，我及党中央的同志都是为之惋惜的”，这两层意思可看作下文转折的铺垫，十分必要。“但他犯了不容赦免的大罪，以一个共产党员红军干部而有如此卑鄙的，残忍的，失掉党的立场的，失掉革命立场的，失掉人的立场的行为，如为赦免，便无以教育党，无以教育红军，无以教育革命者，并无以教育做一个普通的人。”话锋一转，语气转为急促和愤慨，为这件枪杀案定了性，尤其“失掉人的立场”一语，使案件性质几无翻转可能，又落脚在“如为赦免，便无以教育党，无以教育红军，无以教育革命者，并无以教育做一个普通的人”，使处以极刑的意义得到最深刻的阐释。“因此中央与军委便不得不根据他的罪恶行为，根据党与红军的纪律，处他以极刑。”“不得不”一处用词甚确。“正因为黄克功不同于一个普通人，正因为他是一个多年的共产党员，是一个多年的红军，所以不能不这样办。共产党与红军，对于自己的党员与红军成员不能不执行比较一般平民更加严格的纪律。”几处“正因为”、“不能不”用词甚为精准，逻辑严密，使结论无懈可击。结尾尤其有力且具警钟意味：“当此国家危急革命紧张之时，黄克功卑鄙无耻残忍自私至如此程度，他之处死，是他的自己行为决定的。一切共产党员，一切红军指战员，一切革命分子，都要以黄克功为前车之戒。”至此，处死黄克功的最终意义彰显无遗。最后又一转折：“请你在公审会上，当着黄克功及到会群众，除宣布法庭判决外，并宣布我这封信。对刘茜同志之家属，应给以安慰与抚恤。”公开宣读，不仅震慑全场甚至可以穿越历史时空回响不绝，且这封信以情开头，又以情收束，令人感慨系之。这封信有梁启超“报笔”风格，也有韩愈老辣味道，足见其“伟大之器”，是毛泽东思维特点表现甚为明显的一封信。
林彪的这封信写得很实际，也很深邃，研究这封信可以很好地窥见他的思想。1947年6月，林彪的东北民主联军三战四平失利后，攻城将领李天佑收到了林彪的这封亲笔信：天佑同志：
总部2日关于夏季攻势经验教训总结电，盼切勿草率看过，而应深切具体地研究，使今后思想有个标准：要把实事求是的原则，一切决定于条件的原则（这个原则我同你谈过），革命的效果主义的原则，实践是正确与否的标准的原则，加以很好的认识。你是有长处的，有前途的，但思想不够实际。夏季攻势中，特别是四平战斗直至现在，从你们的电报和你们的实际行动的结果上看，表现缺乏思想，缺乏见识。为了今后战胜敌人，盼多研究经验和学习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在军事上要发挥战斗的积极性，而同时必须从能否胜利的条件出发。凡能胜利的仗，则须很艺术地组织，坚决地打；凡不能胜的仗，则断然不打，不装好汉。如不能胜的仗也打，或能胜的仗如不很好地讲究战术，则必然把部队越搞越垮，对革命是损失。以上原则，有益于进步，望深刻体会之。这些原则同时也是我正在努力加深认识的东西。这封信发出八个月后，即1948年2月，林彪四战四平，还用李天佑指挥，在同一战场由同一指挥员进行大规模作战。这在世界军事史上也是罕见的，这是林彪用兵的经典之作。“总部2日关于夏季攻势经验教训总结电，盼切勿草率看过，而应深切具体地研究，使今后思想有个标准”，起首一句，林彪的爱将之情跃然纸上，且颇有苦口婆心之意。“要把实事求是的原则，一切决定于条件的原则（这个原则我同你谈过），革命的效果主义的原则，实践是正确与否的标准的原则，加以很好的认识。”实事求是，这是共产党的思想法宝；一切决定于条件，这一条也是共产党集体智慧的结晶，是很讲究科学的；效果主义，这是实用的原则，称为“主义”，这算是林彪骨子里的风格；实践是正确与否的标准，这简直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最早阐述。“你是有长处的，有前途的，但思想不够实际。夏季攻势中，特别是四平战斗直至现在，从你们的电报和你们的实际行动的结果上看，表现缺乏思想，缺乏见识。为了今后战胜敌人，盼多研究经验和学习毛主席的军事思想”，此处肯定爱将，又指出不足，同时突出地提到经验和毛泽东军事思想，可见其在心目中的重要性。“在军事上要发挥战斗的积极性，而同时必须从能否胜利的条件出发。凡能胜利的仗，则须很艺术地组织，坚决地打；凡不能胜的仗，则断然不打，不装好汉。如不能胜的仗也打，或能胜的仗如不很好地讲究战术，则必然把部队越搞越垮，对革命是损失。”这段话讲得很实际，坚持了实用主义、效果主义的原则，毛泽东军事思想的色彩很浓厚。“以上原则，有益于进步，望深刻体会之。这些原则同时也是我正在努力加深认识的东西。”这几句流露出深切的期望和爱护之意，同时又讲这是自己“正在努力加深认识的东西”，体现出平等探讨和推心置腹的意味。我认为，信既是写给对方的，也是写给自己的，这是信件真实性的一面。毛泽东和林彪的这两封信意境很高，很值得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