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齐霜霜登场的这一日,中秋夜宴选在长清殿,殿中有一道长长的九弯曲池,池中九座莲花台,大小高低各错落有致,殿顶悬梁交错,各色华丽的绸缎相互交织着,在中央盘成一朵莲花,然后从花蕊处把绸缎拉直了朝四周铺展延伸出去,像长长的花萼蔓延着,绽放无尽的美丽。这是夜宴的舞台,更是齐霜霜走向高位的阶梯。一切正如太子妃暗中谋划的那样,齐霜霜避过皇后的耳目,早早地躲进空心的莲花座台里面,只等待着关秀月吹响竹箫的那一刻。
舞蹈继续着,四座惊叹之声此起彼伏。年轻的王爷皇子们失神凝望像被摄走了魂魄,或呆若木鸡瞠目结舌,或躲着妻妾故作镇定;年轻妃子公主面露赞叹却眼露嫉妒,或捏紧手绢强作大度,或轻触夫君迫其收敛;年长的王爷王妃则面色凝重,惊愕与质疑在眼中交织,瞬间的赞叹逐渐褪尽,只留下深埋的沉思和隐隐的忧愁,互观神色却沉默不语,偶尔还会朝皇上偷偷撇去,又很快收回目光,故作稀松平常之态。我随着他们偷瞥的目光也看向皇上,却先看到了皇后惊恐愤慨的目光,酒杯紧紧攥在手里,嘴唇似乎被牙齿狠狠地咬着,脸色也铁青铁青的。皇上已缓缓起身,离开座位,一步步走下阶梯,朝曲池靠近。他从万淑宁的席位前经过,我看见了万淑宁脸上没有温度的微笑。
齐霜霜继续舞动长袖,飞旋的绸带迷离了我的眼,我好像看见万淑宁穿着金色的纱裙在粉红的莲花座上轻盈地旋转……不,不是万淑宁,万淑宁不会如此妖艳、如此放纵,但她们真的很像,以前只是眼睛像,现在是整张脸都像……我居然才发现齐霜霜今夜的妆容做了特别的修饰,五官照着万淑宁的样子描绘得特别精致,可能是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齐霜霜,才忽略了她样貌的改变。怪不得,怪不得万淑宁的表情如此奇怪,如果她没有见过樊贵妃,也不知道关于樊贵妃的故事,那么,她的脸上或应写着惊艳,或应写着震撼,哪怕是写着嫉妒和轻蔑,也不该流露出如此死寂的笑容,除非,她察觉了她们惊人的相似,察觉了这敦煌飞仙的背后有一个与她有关的阴谋。
舞蹈接近尾声,齐霜霜从一座莲花台上飞身跃起,落入另一座莲花台,变换几个姿势后,长袖一挥,继续飞身跃入下一座莲花台,如此沿着曲池蜿蜒的方向朝长清殿门口翩翩舞去。皇上此时已走到曲池的堤岸边缘,跟随着齐霜霜的舞步沿着堤岸追寻而去。随身亲信卓公公紧紧跟着,生怕皇上一时意乱情迷就跌进曲池里去。
“如玥……”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从之前的惊呼,到现在变成了樊贵妃的名讳。不是皇上在喊,他一直在我的视线里,他没有喊。那么是谁,谁敢直呼樊贵妃的名讳,而且还是如此深情?我本能地寻望四周,突然感觉脚上被滴了什么,凉凉湿湿的。我低头去看,正好看见太子妃右侧席位桌案上歪倒着一只酒杯,清澈的酒水流淌出来,沿着桌脚滴落到我的脚背上。我站在这儿好一会儿了都没挪过地,这只酒杯是刚刚才被弄翻的。想到这里,我的心猛一跳,敏感地看向右侧席位的宾客,居然是长安王爷李正茂。我的心往下一陷,脑海里顿时胡乱联想起许多东西。
此时,箫声渐渐隐没,齐霜霜如奔月嫦娥般被黑色的夜淹没。皇上已不在殿中,连同卓公公也不见了。皇后站起身,宣布撤宴,众人纷纷散了,万淑宁和长安王虽步履有所迟疑,最终也离殿而去。最后,整个长清殿只剩下皇后和太子妃,当然,我和古月月也陪伴在侧,看着皇后铁青的面庞和太子妃得意的微笑,面面相觑不知这残局该如何收拾。
皇后一步一步走到太子妃跟前,眼中愤怒的火焰可以把任何生命烧毁。她的嘴唇哆嗦得厉害,似乎有什么话含在口中如同火山熔岩在洞中翻滚即将奔涌而出。皇后强忍着不让充盈的泪水流出来,高高扬起手,狠狠甩了太子妃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响,太子妃整个人向后跌去,头甩向右侧,连梳好的发髻也有些松动了。我扑上去扶住太子妃,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失去重心,她是硬生生吃了这一巴掌,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
“你害本宫……你害本宫!”皇后几乎是要扑上来,她浑身打着哆嗦,凄厉地哭喊着,连声音都嘶哑了。
太子妃任由皇后哭骂了一阵,然后抬起头,雪白的脸上五道或深或浅的红色指印触目惊心,嘴角的鲜血更是猩红刺眼。“娘娘……”我有些急了,可皇后在场我又不好做什么。太子妃拉住我不让我做任何事,她没有还手回嘴,不卑不亢地看着皇后,自己拿绢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朝殿外走去。
我跟在太子妃身后,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回头,想从皇后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愤怒、嫉恨、羞愧、惊愕、痛苦,每次回头,我都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也许是什么都有,我想着什么,就能看见什么。迈出门槛时,我最后一次回头,就是这回望皇后的最后一眼,我看见她的眼泪决堤而出。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愤怒、嫉恨、羞愧、惊愕、痛苦,都不过是表象,或是我对皇后内心情感的曲解,而伤心,才是皇后此刻最深切的体会。即使坐在高不可攀的一国之母的宝座上,她的内心依旧拥有女人的脆弱和柔软。所以她对李羡的死耿耿于怀,所以樊贵妃的影子对她就如同芒刺在背,不仅是因为名利权位,更是因为她的爱被生生剥夺了。而这两件事,都与太子妃脱不了干系,可偏偏太子妃又是她在皇宫中最坚实的同盟后盾,难怪她会打那一巴掌,她能做的,也仅仅是打这一巴掌了。太子妃生抗硬挨,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吧。
我们回到太子宫,小顺子差点没哀号起来,赶紧找来冰块药酒替太子妃敷脸上药。“哎哟我的祖宗,你是怎么伺候娘娘的,怎么弄成这样了?”小顺子止不住地埋怨我,又气又急的样子让我忍不住要甩自己一个嘴巴。
“这个巴掌非挨不可,是本宫不让她管的,从本宫要做这件事开始,就知道皇后这头的结局不会那么好收拾,如果一个巴掌就能息事宁人,本宫认了。”太子妃稍稍拿开冰袋,脸颊上的红肿略有好转。
“皇上真的把齐霜霜当成樊贵妃了?”小顺子又赶紧把冰帕子轻轻按在太子妃的脸颊上。
“何止是皇上错认了,连同皇后和列位皇亲,但凡是在二十年前目睹过敦煌飞仙的,没有一个不心生猜疑的。旁观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皇上?”太子妃得意地笑着,似乎忘记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随即又露出嗤笑鄙夷的眼神欢喜地说,“哼,当即就抛下四座宾客随齐霜霜去了,如此不成体统的模样,本宫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这都是娘娘运筹帷幄才有的结果,如今事儿成了,娘娘总算苦尽甘来了。”小顺子见太子妃笑了,自己也跟着乐起来。
“成不成的,本宫现在可不敢说,本宫不怕别的,就怕……”太子妃露出谨慎的目光,随即又眉头一松,莞尔一笑说,“应该不会的,否则这个巴掌,也白挨了。”
我从太子妃的话里听出自我安慰的意思,说实话,我的心很不踏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个计划像一个空中楼阁漂浮在虚无的高空中,虽然瑰丽,虽然奢华,但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砸中皇宫里的人,然而无论砸中了几个人,这其中一定有一个,是太子妃。
兵行险招,开端倒还不错。小顺子打探来的消息,皇上在夜宴当晚就召幸了齐霜霜,而且厚赏了周雪珍和关秀月,皇后气得牙痒痒,但在这当口上,竟也没敢对周雪珍和关秀月有所惩罚。三日后,皇上册封齐霜霜为正二品淑仪,宫中哗然之声响成一片,我和小顺子却在暗自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