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心里一颤。
家里出事了。他大概能猜到会发生哪些事。
仔细看了看发短信的号码,是父亲的,他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不是父亲出事。瞬即脑中又浮现一个苍老的身影。
应该是奶奶。她已经卧床多年。
陈言颤抖着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爸,我奶奶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半晌,父亲才道:“病重,回来吧。”
“还……她还……还有意识吗?”陈言十分害怕,他试探性地问着。他已经不自觉地在浑身发抖,泪水已经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根本没有任何预兆眼泪就下来了。旁边的郭小贝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陈雅也默默地看着他。
“有意识,没事。你今天要是来不及了,就明天回来。”父亲的声音很平静,看来没什么事。
陈言松了口气,道:“不行,我得赶紧赶回去。”
“行。直接回老家吧。”
陈言心里一沉。为什么要在老家?奶奶不是在姑姑家吗?妈的,难道姑姑看奶奶不行了就把她送回老家了吗?是怕死在你家吗?靠!
挂了电话后,陈言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根本控制不住。
“怎么了?”郭小贝也问出了陈雅的心声。
“我奶奶病重了,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骗我……我奶奶对我可好了,从小……从小就带着我……我小时候……在老家……”
陈言又想起了妈妈,难道爱自己的人,就要这样一个一个离开自己吗?
陈言语无伦次地啰嗦着,旁边的两人也听着也很难受。郭小贝刚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陈雅直接一把抱住了陈言,不愧是女汉子。
爱情,真的来了。
陈言却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毫无知觉,心里全是那张苍老慈祥的面孔。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家……我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最后一面!”
“回宿舍收拾东西吗?”郭小贝总是很冷静。
“不……我要马上回去,我要赶上!等我……奶奶等我啊!”
陈言说着就要走,郭小贝拦住他,掏出钱包,把钱都掏出来,往陈言手里一塞,道:“麻利的!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陈言看了看陈雅,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道,“等我回来。”
陈雅点点头,陈言又看了看小贝,转身就跑。
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
那年夏天,放学回家后,母亲洗澡没回来。脑溢血倒在了澡堂的地上,好心人给送到了医院。小屁孩陈言茫然地站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奶奶紧紧地抱着他。
几年后,奶奶洗澡时摔了一跤,卧床了,这些年,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奶奶会有这么一天。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唉,太突然了。
回到小窝,看见琴姨,陈言内心突然一暖。不管她怎么把自己当成小孩,这里,这个家,这个女人,已经是他的港湾。他一把抱住了琴姨,紧紧地。
“怎么了?”琴姨轻轻摸着陈言的头。
陈言放声大哭。终于能放声大哭了。他又零零散散地讲着奶奶的事。
琴姨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抱着陈言。
半天才道:“要走吗现在?我帮你收拾收拾,我也回去。”
“你回去干嘛?”陈言不解道,脸上挂着两行泪。
“傻孩子,你走了,我自己在这,多不好啊,你不在,不怕我带着你的东西跑了吗?我陪你一起回去。”
陈言有点生气,道:“少什么东西!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都已经把心交给你了!我怎么能不相信!”
琴姨没有说话。
收拾好衣服充电器,站在门口,陈言看着琴姨,笑了笑道:“等我回来。”
琴姨点点头。
一路风尘仆仆,打的去火车站的路上,陈言一直催促司机,两人就差动手了。赶上最近一班高铁。坐在车上,看着窗外乌黑一片,陈言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中市到涵城坐高铁四十分钟,再打的到老家。应该能赶上,奶奶还有意识。这会儿应该在睡觉吧。
出了火车站,陈言便满地找黑车司机。平常看着真特么烦人的黑车司机,这会儿瞧着真特么可爱。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别的车能坐。
司机倒真对得起他黑车的身份,就从市中心跑到附近的县里,直接开口三百。陈言也没空跟他啰嗦,一把一把把他推车里。
离家越近,陈言越害怕,真怕。
果然,车一进村口,陈言就看见了恐怖的灵棚。
硕大的“奠”字随风飘扬。
陈言下车,跪倒。完全是本能。
没有撕心裂肺地哭,他只是不停地啜泣着,这个时候,人的泪是根本止不住的,黑车司机看着都动容了。
此时还没有完全进入夏天,凌晨这会儿气温还是很低的,陈言跪在地上不停地抖着,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冻得。
父亲出现在面前,把陈言扶了起来。
“走,看看奶奶。”
灵棚里,供桌,照片,写着奠字的布,恒温棺。桌上的照片,奶奶正温柔地看着陈言。
陈言给灵棚里守灵的堂哥们打了招呼,点了一支烟,举在头顶,磕三个头,插在香炉里。
他不知道有什么规矩,不知道该怎么上香,怎么磕头,他只知道,奶奶不会在乎他这些毛病。奶奶从小就带着陈言,一直都很惯着家里年龄最小的陈言,很了解他捣蛋不守规矩的脾气,肯定不会怪他。
父亲给陈言披上了一件军大衣,确实很冷。
“几天了?”陈言看着父亲,他没有怪父亲骗他,他懂为什么。
“好几天了。”父亲的脸上,除了悲痛,还有难掩的疲倦,这几天,他应该很不好过。
“为什么当时不通知我?赶不上吗?”
“赶不上。”父亲半天又道,“我也没赶上。”
陈言低下头,任泪水肆虐。
“看看奶奶吗?”
陈言点点头,颤抖着站起来。
父亲慢慢地打开恒温棺的盖子,陈言内心猛地一痛,奶奶盖着被子,躺在里面,脸上蒙着一块布,父亲轻轻地掀开这块布,像是怕把奶奶吵醒,陈言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揪着。
终于看到了,那张脸像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脸色蜡黄蜡黄的,嘴里还含着什么东西。
陈言泪水仿佛就没断过。
“回去睡觉吧,你累了。在这也没用。我在这守着。明天还要忙活。”父亲的声音总是充满威严,他又轻轻地给奶奶收拾好。
陈言没有反对,紧了紧军大衣,一步步拖着脚回老家。
躺在老家熟悉的大土炕上,陈言根本睡不着,仿佛奶奶还在他旁边睡着,他把被子蒙在头上,深深地嗅着被子的味道。
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印着小熊图案的被子,奶奶亲手给他缝的。
迷迷糊糊,天就白了,院子里有人开始忙活,烧火,做饭,女人洗碗刷筷。
陈言木然地起床,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地一切,他默默地爬上了房顶,点上一根烟,坐在边上,他小时候最喜欢爬上房顶玩,因为家里住的楼房不像老家一样可以随便上房顶。小时候,每年暑假,他和堂哥堂姐都会回老家,奶奶带他们。
那会儿奶奶身体还很好,能看孩子,后来就不行了,卧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味道很大,被人嫌弃。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至亲的人会离开我,没有谁能永远有人照顾着,陪伴着。就像奶奶会离开我,脸色蜡黄,静静地安睡在那里一样。好像昨天,就是昨天,我还跟着哥哥姐姐躺在老家的房顶上,看星星,数星星,哥哥给我讲着鬼故事,奶奶给我扇着扇子。老家真干净,能看见满天的星星,而且一点不热,就是蚊子多。蚊子不咬哥哥姐姐,就咬我,所以奶奶会带着红花油清凉油风油精。我淘气地把红花油抹在蛋蛋上,然后有了终身难忘的火辣辣的感觉,奶奶给我洗,我脱得干干净净,坐在一个大盆里,奶奶一下一下地给我往身上,用手撩水。
“时过境迁,当奶奶卧床的时候,我却没有给她擦过一次身子。再也没有机会了。人总得有遗憾,可以遗憾,但不能后悔。
“以前有那么一双手,一直拉着我,我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松手,但她真的松手了。
“而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爱的人。”
陈言想着,狠狠吸了一口烟,看着天。
带上耳机,陈言点开了一首许巍的《故乡》。那沙哑的嗓音实在撕人心肺。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
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
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
那是你衣裙漫飞
那是你温柔如水……”
陈言又想起了早就去世的母亲,看了看院子里,父亲正在忙活着,他没有染发,头发灰白,毕竟已经年过半百了。他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如果哪天他离开了自己,我会有多痛苦难受,该怎么继续生活?我能生活下去吗?
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看着看着,院子里有客人来了,陈言的眼睛瞬间睁大好几倍。
她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