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男的?”问完他也有些错愕,那口气有太多酸味。
想起从她肚里出来的劫生,玉夭回眸嫣然一笑,“男的。”
翘楚盯着她看,脱口而出:“你结交之人都是男子?”楼掌门是,而在等她的也是!
玉夭愣了愣,有种说不出的意味,须臾手轻抚云鬓,浅笑道:“我说过,我没有清清白白的家世。”
言罢,推门而去,入了雨中,一会儿消失不见。淮南王府世子没有去关那扇门,任雨借风势扑了进来,浇灭盆中之火。
“你见到他了。”
“嗯。”
山下的木屋里传出两个人的对话。
倚窗而坐的红衣女子膝上趴着个银发娃儿,无邪的大眼滴溜溜乱转,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努力地咬着女子的纤细手指——
虽然他还没有长牙。
楼玉京开口道:“他问起了你的来历。”
“掌门怎么说的?”
“这是你的私事。”楼玉京说道,“我自然无权置喙。”
“掌门应该把我说得神秘些。”玉夭格格一笑,“那样他就更好奇了。”
“你有何打算?”楼玉京是从不开玩笑的人。
玉夭抱起劫生让他腾空蹬着小脚丫,“听说淮南王每年都会回京述职。”
“不错。”镇守各方的王爷都会挑一个适当的时候进京向皇帝汇报一年来当地的民情。
“那不就更接近皇宫?”玉夭托着劫生的小脑瓜吻了一下,“得手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给翘楚灌下去。”
那么大功告成。
事情说易行难,要随淮南王进京谈何容易,进了京要混入皇宫谈何容易,不用手段要得到九花灵株谈何容易?
这个女子目标很明确。
她,没有去想后路,或者压根不要后路。
“有人来。”忽然,楼玉京警觉地说。
玉夭隔着门缝向外一看,不知是愁上眉梢还是松口气,似笑非笑,“该来的始终会来。”
“玉夭姑娘可在里面?”
翘楚身后的不远处站着几名家丁,但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靠近半步。
玉夭喃喃道:“公子是要辞行吗?”
“我的确要下山。”翘楚双眼紧锁门扉,“但不希望错过什么。”
“此话何意?”她背靠在门上轻轻地问。
“翘楚冒昧。”他双手负在腰后,“临行前希望再见姑娘一面。”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玉夭若有所思道,“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桥须过。”
“真不肯见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玉夭握着一绺发丝的手紧了紧。
“来人,把这座木屋拔起抬回王府。”
什么?
玉夭咚一下推开门,“你在胡闹什么?”这是玉虚宫供人休憩的地方,他凭什么任性妄为?
“你出来了。”
淡淡的雾霭散去,红衣如焰,露出虽是眉角倦怠又食指点出气势的她,看得在场诸人无不炫目。
玉夭无力地撑着额角,“世子想怎样?”
他望着她,“跟我走。”
“你不觉得很唐突?”她撩开眼皮。
翘楚摇头。
玉夭扬起眉,“你根本不清楚我的来历,也不知我经历过什么,带我走不怕带给王府危险?”
“有我在,不会让你有危险。”他说。
玉夭的眼眶有些湿润——
狐翘楚,不管是什么时候,你都在一心一意保护我吗?
翘楚向她伸出手。
“我已不是姑娘。”她苦笑,“你不介意吗?”
他果然皱了皱眉。
“男人都会介意这个的吧。”她转过身哂然道:“不要把一见如故想象得多美。”
“为什么他不在你身边?”
玉夭的脚步顿住。
“如果不能好好对你。”翘楚眼都不眨一下地开口道,“应让你自由。”
他,不是介意她嫁过人,而是心疼她身边无人怜惜?
“即使我有一个孩子?”她进屋抱出床榻上四脚朝天的小劫生。
翘楚一眼见到那个银发的婴孩,心头似被震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去摸他柔嫩的小脸。
玉夭灵巧地避开他的手。
“你怕我伤他?”他又皱眉。
玉夭默然不语。
“你未免太小看我。”翘楚一阵冷笑,打横将她抱起,“你爱这孩子,我便待他如你。”
“放我下来。”她扭动纤细的腰,“这里不是你的王府。”
“世子。”
楼玉京从屋中步出,“此子必须留在玉虚宫才有生路。”
“原来掌门也在。”翘楚没有半点放下怀中之人的意思,“玉夭是你之友,如今被我邀至府上,你当不会有所异议。”
楼玉京一甩拂尘,“只要她本人同意。”
翘楚低下头,“你怎么说?”
玉夭垂眼,“我不同意你会如何。”被他抱在怀里,而自己怀里是他们的骨肉,奇妙的滋味无声蔓延。
何年何月他们才能一家相认?
“日后你多了甩也甩不掉的跟班。”他低笑,胸膛微微起伏。
玉夭看了看楼玉京,“掌门,劫生拜托了。”
楼玉京上前接过小婴儿。
婴儿从母亲温暖的怀里离去刹那,隐约感应到什么,哇地大哭起来,小脸涨得又红又紫。
犹似抽出一寸寸骨血,玉夭抓紧翘楚的袖子,而翘楚的心也倏地揪疼难当,甚至透不过气。
为什么……这对母子让他如此割舍不下去?
只因一见如故?
前往淮南王府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寄宿在镇上的客栈里。
玉夭住的地字号房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淮南王妃。
那张高贵的脸保养得相当滋润,然而,看不出一丝温情,有的是没有掩饰的轻蔑与不以为然。
不过她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站立的丫鬟对玉夭的我行我素很是恼火,“你有没有规矩,看到王妃来应该跪倒行礼。”
坐在桌边的玉夭径自饮茶,不理不睬。
丫鬟上来躲走她的杯子,“跪下!”
她就知道王侯府里多倾轧,随手又拿出一个杯子,不为所动道:“是你们世子说出门在外不必多礼。”看了她一眼,“或是你的话比他管用?”
“你——你——”料不到眼前女人伶牙俐齿,丫鬟被噎住。
王妃一摆手拂袖走人。
乐得清净的玉夭呼出一口气,在身后又出现一个人时,浮现真正的无奈。
“看来我不需要教你怎么应对她。”他说。
她懒洋洋地道:“我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女人,王妃不过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是男人——”他扭过她的脸蛋,“我会觉得这口气比较正常。”
“我在女肆呆过好几年。”她淡淡地说,“一群女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事屡见不鲜。”
“喔。”他抬起她的下巴,“你真是奇特。”
“奇特的不是我是你。”她拉下他的手,“非要一个有过孩子的女人跟你走,莫非天下没有女子了?”
他把杯子递到唇边,亲自喂她喝茶,“你不同,目前不知是何缘故,但我相信你我之间没那么简单。”
她是他的谜。
“你想太多。”喉咙被山泉滋润过舒服多了,玉夭满足地轻喟。
翘楚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双手交握,“接下来会有一段麻烦的日子。”
“看王妃的神情我就有所准备。”她支着面颊,“哪天被吃了都不奇怪。”
“我说过不会让你有危险。”
玉夭向他拱手,“那就倚仗世子了。”
又叫他世子!他抵触她也这么称呼他,“你不是不知道我叫什么。”
玉夭愣了下,然后笑道:“这点有那么重要?”
他盯着她。
玉夭当即从善如流,“翘楚。”
他总算是恢复和颜悦色。
玉夭舒舒服服伸懒腰,“好了,我也要睡啦,你请回。”
她一定不知她打呵欠的样子有多娇柔。
翘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若坚持为我守夜——”她挥了挥飘飞的长袖,“我是不介意。”反正名声早八辈子没了,淮南王府的人怎么看她也无所谓。
掀开被褥,她钻进冰凉的被窝,徐徐吐息。
翘楚吹灭了蜡。
玉夭的神经也随之绷紧,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厚实的怀抱,将她连人带被卷到臂弯里牢牢禁锢。
“你不要乱来。”
翘楚却在她耳边说:“你所谓的‘乱来’是什么?”
玉夭在黑暗中不期然迎上那双幽深眼眸的主人,“叫我一声‘玉姐姐’,我跟你解释。”
他挑挑眉,“你占我便宜?”
“我比你大。”她说道,“不管你信不信。”
“玉姐姐——”他的唇开开合合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耳垂。
玉姐姐。
她又听到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了,无限情怀萦绕在胸,偏又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埋头在胸前。
翘楚的手抚着她颤抖的脊背。
“翘楚,为什么初见时你说见过我?”许久,她问出那个揣度已久的疑问。
翘楚淡淡道:“你不是不信?”
“但我现在想听。”
“在梦里我见过你——”他缓缓地说。
“我什么样子?”她悄声问,“是不是像仙女?”
他笑了,“你在夸自己美若天仙?”
“先不说我美不美,只说你梦到的是什么样的我?”
听她似乎很介意这个,翘楚开始吊人胃口:“这个嘛——”
“不说就给我离开!”她不客气地捶他一记,撑起羸弱的身子。
“没什么好说的。”他将玉夭的小拳头包在掌心,“就是你这身打扮,连衣裙颜色都没变。”
所以他才一口咬定见过她?
原来梦到的是她,不是玉玄碧……她释然了。
“还是你希望我梦到什么?”他眯起眼。
果然,他和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玉夭嗫嚅道,“这样我很满足。”
“但我不满足——”他一骨碌坐起,连同她一起拉出被褥,“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我曾流落风尘,有一个男人,一个儿子。”她缩缩肩,“没对你隐瞒。”
“那个男人呢?”他的语气森冷,“为何丢下你和儿子不管?”
为何丢下他们母子?
饶是玉夭满腹凄凉也被他这番话弄得啼笑皆非,明明就是他做的好事还要追问别人是谁干的。
“你竟笑得出来?!”这女人的脑瓜简直匪夷所思。
“那个男人为了保护我们母子还有很多人而自愿‘牺牲’。”她双手托着下巴喃喃道,“你说他是负心人,还是有情郎?”
那个男人……不在了?
半天,他说道:“丢下你是他不对。”
“我也这么觉得。”她完全赞成他的看法。
“你——”他犹豫着仍是问了出来,“仍然爱他?”
“爱。”她干脆地答。
“不会改变?”时间流逝,人不在侧,也情如磐石?
“不会。”玉夭眼角动了动,“除非我死了。”她的大限一到,天地不存,灰飞烟灭,还谈什么****?
他瞅着她明媚的杏眼,良久,臂膀垂在身躯两侧。
骤然失去依偎,玉夭冷得发抖,会是错觉吗?她比以前怕冷得多,尤其是黑夜降临之时,身如寒冰。
但愿不是五衰之始的征兆。
“把你留在我身边。”翘楚双手环在胸前,“让你困扰啰?”
“我说是你会放我走吗?”
“不会。”
“那还问我做什么。”玉夭淡淡道,“就像你说的,反正我无家可归,而你又承诺好好对我……”
“我要你爱我。”
“什么?”
翘楚一摆手,“死去的人我不跟他计较,从现在起,爱我。”
“爱情不能讨价还价。”她苦笑。
猛地扑倒她,他贴上她柔软的唇,深深一吻。
阔别的缠绵如暴风骤雨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玉夭无力地瘫软在他身边,喘息连连。
“敢说你对我无感觉?”他忍不住又啄了她的唇。
“我……”要怎么说才好,他本来就是那个让她爱到不顾一切的男人,只是他不记得而已,她也不能在拿到九花灵株前吐露太多,以免依恋越深,分别时候越发痛苦。
“你——”压下满腔妒火,他抱住她宣布,“你终究属于我。”
她的确困扰到他了。
玉夭的手绕过翘楚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一下,又一下。
该怎么样才能两全其美?
淮南地界。
这个地方位于淮河流域,在东海濒的西南侧,民风质朴,车水马龙,看得出在淮南王的统辖下,一切井井有条。玉夭坐在轿子里,隔着帘子听到街上的老百姓在向王府的队伍参拜行礼,那是一种自发的行为,没有任何人强迫。
看来淮南王是个不错的父母官。
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含冤下狱而死的父亲,同是在朝做官,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幸一展宏图,弄不好就要抄家灭族。
正当发愣时,轿子被抬入一座偌大府邸。
有只手掀开帘子,将她拉出,那是一身华服玉带的翘楚,而同时从轿子里出来的是淮南王妃,彼此互觑对方谁也没说话,暗流在悄然涌动。
一阵脚步响起,里面走出个年轻人,“王妃和世子回来了。”
玉夭觉得那名男子有些熟悉,恍然记起楼玉京曾说,他有亲人在淮南王府寄居,多半是这个人吧。
“玉戈,你娘呢?”王妃锐利的眸子扫向那名年轻人。
楼玉戈皱眉道:“在膳房给王爷煎药。”
寄人篱下,不再是昔日处尊养优的母子俩很会做事。
“王爷又犯病了?”王妃二话不说直奔后宅。
玉夭瞅了瞅翘楚,“不去看看你父王?”
“跟我一起去。”翘楚拉住她的手往跨院走。
“等等啦。”玉夭挣不开他,只能边走边说,“我去不合适,那是你们一家人相聚的地方。”
但翘楚仍是一意孤行,把她带往一处僻静的幽径,外面候了几个先生,多半是会诊的大夫,见翘楚来纷纷施礼。
“世子回来就好,王爷一直在等您啊!”
翘楚睨向满头大汗的他们,“你们几个束手无策吗?”
“呃……”
“我一个快死的人都能存活,父王为何无药可治?”他的话很冷很厉,足以冻伤在场所有人。
除了玉夭。
玉夭能够明显得感觉到握着她腕骨的大手在不断缩紧。可是,药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她没法子跟他说清,他为何能够死里逃生。
人命并没有想象中坚强。
“废物!”
翘楚拉着她穿廊过苑,绕过一片太湖石假山,进了内堂,浓重的药味也扑面而来。
“父王。”
一声低唤让病榻上靠在王妃肩头不理任何人的老头睁开眼,虚弱地说:“上玉虚宫致谢还愿了么?”
“父王尽管安心。”
“翘楚!”忍了多日终于忍无可忍的王妃开口发难,“你玩也罢了,怎么把来历不明的人带进内堂——”
老王爷被她震得耳朵都疼,气息奄奄之余,不经意的眸光流落在玉夭身上,这一看不打紧,陡然睁眼,兀一下坐直,吓得大家不轻。
“王爷?”
“父王?”
玉夭被看得汗毛竖起,下意识地往翘楚身后躲。
老王爷一直盯着她,“你、你过来。”
“父王。”翘楚把她搂在怀里,“我要娶她。”
“你真是着了魔——”王妃气得脸色青紫,“她是什么身份,怎么配做我淮南王府的世子妃?”
老王爷抬头看看儿子,只又强调一次:“让她过来。”
“民女拜见王爷。”玉夭被翘楚推了一下,硬着头皮行礼。
“玉史台是你什么人?”老王爷嗓音沙哑地问。
玉夭听到“玉史台”的名,诧异地张嘴,“王……王爷认识玉史台?”
“放肆。”王妃抖着手里的帕子,“是王爷在问你话,还是你问王爷?”
“夫人。”老王爷淡淡的两个字已是极限。
王妃别过脸去。
“玉史台是家父。”玉夭闭上眼,“王爷既然认出,要把民女交给朝廷论罪民女绝无话说。”
想不到事隔多年,还有人能看出她的来历。
“她是罪臣之女……”王妃万万料不到翘楚带回一个烫手山芋。
“没有人能动你一根汗毛。”翘楚讨厌看到她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
老王爷连咳数声,艰难地说:“玉史台是本朝名臣,可惜……可惜了……朝廷福薄,本王与他一面之后竟再无机会相见。”苍老却锐利的眼眸一扫周围,“这里没有罪臣,只有本王故人之女,咳,咳咳,你们都听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