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的检查团还没来,学校像农家娶媳妇似的忙得不可开交:洒扫庭院,整理房舍,擦拭家具,清洗用具……镇教育组给各校下了死命令:谁在检查中出了纰漏谁负责。当官的就地免职,是老师的开除职务。圣旨一下谁敢马虎?新校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当初他可是狂热分子,写标语、贴大字报、唱样板戏样样拿手。如今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上面多如牛毛的检查他都应付自如。他把学校工作的重心转移到应付检查上。对其进行周密的部署:养眼的美女教师在检查团到来那天负责迎接、沏茶、递烟等招待工作,马屁姜等几位酒量大且善于应酬的男教师配合这几位美女负责把来客灌醉。他则把精心准备的名贵土特产送给各位领导。为了迎接检查,他把学校的资金全都拿出来了。如果下半学期再有什么检查团来他也不用害怕,大不了找上面帮他贷款。他有国家做后盾,经济实力雄厚着呢。
需要老师动手做的事情可真多。男教师负责给实验室搭顶棚、排电线、刷墙壁,女教师负责给教室刷白灰,给学校围墙抹红得像猪血一样恐怖的涂料。热恋中的我一刻也离不开程发忠,便自告奋勇地跑去给他当助手。他站在桌椅码成的脚手架上,用苇席给实验室搭顶棚。几个男教师先把苇席摊开平放在拉好的铁丝网上,然后在苇席上贴白纸。这样一来,雪白的天花板就做成了。
我站在地上,把装着面粉煮成的浆糊盆子高高举过头顶,供程发忠轻便自如地使用。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这里可以换成情人眼里出潘安。抬头望他,那是一种巨有创意的美。他那高挺的鼻梁是雕刻家的鬼斧神工;蕴含着无穷智慧的眼睛深不可测,超凡脱俗的神情流露出桀骜不驯,那高贵儒雅的气质更是赚足了眼球。我看得石化在那里,口里喃喃自语,真像《上帝知道》里的大卫王。
他正忙着手里的活,听不清我说的话,便追问,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在说你像小说里的人物。我失控得很。
我不懂什么叫小说,你给我讲讲!他坏坏地说。
呵呵,小说小说,就是小人之说,纯属虚构,不可信也。我学着老夫子的样儿摇头晃脑,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他被我不伦不类的解释逗乐了,呵呵,你让我想起一句话来。
什么话?我好奇地追问。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切!没个正型。我作势打他。
大家都累歇菜了吧?收工。中午都不回去,学校管饭!马屁姜买菜回来,四处传达圣旨。
众教师为这个好消息欢欣鼓舞,媚上欺下的基层领导难得给下属一点阳光,这会儿我们集体灿烂。纷纷涌到厨房看学校买了什么好菜。李老师在切猪肉,切完问新校长用什么做配菜?
用它吧。新校长指着地上放的一大堆红薯。
众人狂晕。个个嘴里塞得下一枚鸭蛋,不是吧,红薯烧肉?太有创意了!高,你真高!
李老师丢下菜刀让贤,这种菜我可不会烧,谁会谁来做。显然,她对这种不伦不类的搭配喷鼻血。这校长真他娘的有创意,竟想出这种配菜方式,拿喂猪的红薯烧肉,有意恶心大伙吧?
程发忠这祸害脑子一定是进水了,走上前操过刀就干。锅底的水烧干以后,他倒了半碗油进去,把切好的肉往里放,热锅见到凉东西哧啦一声响起来,吓得他没命地撤,跟被十八只猛虎追赶有一拼。像他这么蹩脚的厨师大家首次见到,此时便爆笑,跑快一点,小心它撵来咬你!
新校长怜惜得大叫,我的油,我的油啊,有半碗呢,你怎么那样造!
我们集体鄙视他。心里愤愤地骂,招待当官的多少雪花银子你都不嫌造,我们吃这么简单的午餐你就急。
程发忠手忙脚乱地切红薯,从那笨拙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在家他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这不,秀手艺刚开始,刀刃滚在手指上,鲜血直往下淌。他大惊失色地丢下菜刀,捧着受伤的指头让我看,那无助的样子能跟寻求母亲抚慰的小孩比拼。
我飞奔着回屋,一会儿工夫拿来了药和布条。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能跟他站在咫尺近的地方包扎。我把药粉递到他手上,让他自己处理。这祸害偏偏像个任性的孩子不接,并且把手放在我的掌上,使我无处可逃。此种情景让我顾不了那么多。汗,只好当着大家的面为他敷药包扎,秀母性的光辉形象。
惯做烧火丫头杨排风的我,看到手里烧得红红的铁棍,想起塑料凉鞋带子断了,正好把它派上用场。我跟兔子拼速度,飞奔着回去把它拿来,递到那祸害手上,给,帮我粘一粘。
这祸害成心在众人面前秀恩爱,不以为然地说,粘它干什么,我给你买双新的!
切!你谁啊?很有钱是不是,凭什么让你买?我在众人面前大秀跟他不熟的样子,这双鞋粘一粘跟新的一样穿。小样,不懂了吧?
他小心翼翼地捏住铁棍一端,把烧红的那一端靠近鞋子,只听哧的一声响,冒了一股黑烟,断裂的两截带子粘在一起了。
我兴冲冲地把鞋子拿回屋,再到厨房却不见了那祸害。隔壁屋里响起呜哩哇啦的吹笛声,我断定是他在吹,便蹑手蹑脚地颠过去。
他对着门口坐,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停下吹奏考问我,知道我吹的是什么?
切!当我白痴呀?这么简单的曲子拿来当考题。我得瑟地哼唱起来,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摇过来一路摇呀摇……
他一不小心就当了我的跟班,和唱道,为了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也不管它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开饭喽!有人对着院子大声喊。
十几个人立马聚到厨房。乱纷纷地拿碗盛饭。我晚来一步,早被人抢光了,只好难堪地站在那里。黑瘦的李老师眼疾手快,从简陋的碗橱里拿出一个盘子给我,凑合着用吧。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用盘子盛过饭,此时便笑呵呵地冲大家乐,稀奇,稀奇,真稀奇,盘子也能当碗使。
满屋爆笑。李老师松树皮脸上满是褶,你这丫头,不是这盘子,你只有对着锅流口水的份儿。我超有创意吧?
新校长把菜往饭碗里倒一些,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其它人或蹲或坐,各持一碗面条就着菜吃。他上穿灰布褂子,下穿满是褶皱的黑裤子,脚蹬老婆为他做的黑布鞋。矮矮的个子,四十多岁已是满脸皱纹。作为民办教师,每用只有六十元钱,却要养活老婆和三个孩子。和许多民办教师一样,既要教书,又要种庄稼,日子过得超拮据,但他并不因为生活贫穷而悲观,相反,整天乐呵呵的。此刻他****一样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恋爱史,十几年前我和姓徐的王八蛋都爱上了我现在的老婆,竞争那叫一个惨烈!我老婆没有选择他而选择了我,于是他对我怀恨在心,发誓要在别的方面超过我。后来他当了校长,就往死里整我。靠,在他手下我受了多少窝囊气!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就找领导把我调到这里。现在我和那王八蛋平起平坐了。他还是没有超过我,现在的老婆眼斜嘴歪丑八怪,比我老婆逊多了。
室内全体爆笑,年轻人起哄,头儿,讲一讲你的恋爱秘笈吧,当年你是怎么追上孩子******。
他自己叫停显摆,得瑟地偷着乐。
几个小子跟他来劲,不成,你不传经送宝,我们这些光棍娶不到老婆怎么办?
意识到要树立自己作为领导的光辉形象,他有意岔开话题,程发忠炒菜用去几两油,够我全家吃几天!
我悄悄扯扯在门外漱口的那祸害的衣袖,守财奴心疼他的油呢。
他小声说,他那点钱要养活一家老小,也不容易啊!
本以为他会跟他急,没料到他如此善解人意,我心中暗爽,难得这纨绔子弟有平民意识。他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种挥金如土的主儿,这样的人。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