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一愣，又看了女子一眼，略带点骄傲地道：“我大哥，叫做卢舍那！”
女子微微笑道：“你大哥，正是我的大哥。大哥本名叫做卢云，我是他的妹妹，叫做卢雨。”她的声音，轻柔而流利，像露珠在花朵上滚动的声音，只是声音略有些怪异，像是异域来的人，才学会瑰语一般，与卢云温和云润的声音颇有些不同，女子似乎是看出了卡卡的不解，道：“我自小生在异域，所以瑰语说得不好。”只是她说话之时，却又有了一种别样的娇媚，令人更觉亲切。
卡卡道：“大哥他……离开多久了？”
“有三个月了。那一天，天上正下着细雨，我在雪山顶上修炼，为这百年不遇的雨而惊讶，随后，哥哥就来了，原来那雨竟是哥哥知道我自小没有见到雨，为我所下，”说到这里，她停了停，似乎又回想起那日细雨靡靡的情形，“我幼时入山，本已发下不入红尘的宏愿，说是等到雪山顶化，白雪倾颓，才可以下山，哥哥为此，就下了一天一夜的细雨，将雪山顶上积雪化开，露出白雪下的山顶，我才发现，洁白的积雪之下，一样是黝黑的土地，和残破的铠甲。不管我怎样逃避，丑恶、战争、真实，总是与我同在。”
“大哥他……”卡卡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哥此行，必是前去做一件极为凶险的事情，便在两个月前，大哥也曾找到我……”他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道，“大哥去之后，便再无消息了吗？”
“嗯。”卢雨道，“不过我想，以大哥天纵之姿，这大地之上，只怕再无人是他对手吧！”卢雨洋溢着无比的骄傲。
卡卡蓦然想起一事，道：“那夜，在怒河大桥上，口吟四月滩声如猛雨的也是你吧？”
卢雨点点头，道：“大哥离开青城之事，除你我与公主等少数几个人外，再无人知晓，这也是大哥请我来的原因，便是以他之名，继续行使舍那的职责。”
卡卡微微一笑，道：“大哥果然是心思缜密，远超旁人。”心里却不免仍有些酸涩：原来我，也只是备用的一个啊。怒河大桥之上，他险些丧于卢雨之手，这时竟也没有想起。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两人都心系同样一个人，气氛显得微妙。二人一个是他的亲生妹妹，一个算是他结义弟弟，可以说是卢舍那至亲之人。
卡卡手抚花瓣，在花丛上缓缓拂过，道：“莫非，你平素竟是以花粉为食吗？”这话问得颇为无礼，卢雨却丝毫不以为意，柔声道：“雪山之中，除雪莲冰蒂之外，便只有漫山遍野的冰雪，平时我便餐冰饮雪，只是，那一夜细雨过后，我才知道，便是洁白的冰雪之下，一样是丑陋，反而是这花儿，”她手指拂过花瓣，“纵然以鲜血浇灌，长在土地之上，却依然旺盛如斯。开了是花，谢了，依然衰荣。”
她忍不住在花丛之中翩翩起舞，长衣广袖，月色如诗，那含着韵，起着风，漾着波的舞，似要将天地都扰乱一般，将天上宫中的华丽与神秘倾于神秘花园之中。
“你叫做卡卡，你是个天才，哥哥曾经说过，世上各行各业都有天才，但是程度不同，我算是武学上的天才，你是机械上的天才，你的朴仆技，也许真的是天下第一……”
卡卡一向自视甚高，然而最为在意的，其实便是大哥卢舍那的看法，这时从卢雨口中辗转听到卢舍那的称赞，心中顿觉欢喜无限。
二人一聊之下，颇为投机，只是夜色已深，月已西斜，卢雨白衣如梦，缥缈空灵，似要随月色而去，卡卡见卢雨仍言笑晏晏，并无去意，自己却感受到一些不便，当下返回。
好在路途并不遥远，这次却没有迷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时，那压抑已久的思念如洪水般泛滥开来，在《孢桐鹦鹉》的旋律中，心中又浮现出卢舍那晶莹中略显憔悴的脸：
卡，四月初一之前，你要来到青城。你要见到公主。
那声音那么温和，那么亲切，睡梦中，卡卡的泪潸然而下，浸湿了枕头。
卡卡是在第二天被带到瑰谷原的。
瑰谷原上，已将高台布置好。公主坐在高台之上，如端坐于云端。卡卡仰望公主，觉得神圣不可侵犯。四处寻找卢雨，却未发现卢雨的踪影。公主身侧御伞下面，立着一个人影，头戴斗笠，却决非卢雨的曼妙身形。
瑰谷原上，从大地之上，应召而来的奇人异士，在各自的领域内，都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平。
此时，在公主面前献策的，是祈祷师。来自岭南，自谓能与鬼神打交道，祈祷也一向极为灵验。
他说：“此次冰山融化，怒河春醒，当是天意，此谓之示警罢了。不敬苍天敬鬼神。瑰国上下，当齐心协力，祷香默告。祈运复至。”
公主沉吟道：“既然如此，便由你来起草一份祭祷文吧。我瑰国向来祭奠不厚，此番当勤劳以事，便由你起草，定夺，每篇字数不少于一万字，全国各地上下七十八郡，依据各地风俗人情，每篇祭文均不得重样，由你亲来完成。”
祈祷师颤抖应声道：“好……臣遵旨。”
接下来一个，是高岩家族的代表，高岩家族是生活在高原上岩石之间的家族，个个力大无穷，单看体型，便可与寻常之人分开，这次代表高岩家族来的是少家主，身高几乎有卡卡两个高，两条胳膊，便如寻常人的两条大腿。
高岩少主道：“怒河春醒，其根本不过是在蚌冰，只消将蚌冰除去，则春醒问题自然可解。我高岩家族，愿意派遣族中五百勇士，潜入河底，将蚌冰一一背负上案，解除怒河春醒。”
“嗯，不错，只是，不知高岩世家五百勇士之中，有多少精熟水性？”公主问道。
高岩少主道：“我高山世家愿意接受考验，立刻投入到学习水性的伟大事业中。”
公主摆摆手，道：“青城西北有个玛瑙湖，你们不妨就在那里先习水性好了。”
再接下来，是一位剑客，剑客身穿标准的剑客装，白衣飘飘，长发用丝绦绾了个结，腰畔挂了个酒葫芦。剑客先长剑斜指，舞了个剑花，然后一招一式舞了起来，那速度极慢，姿势也极是癫狂，看上去全无章法。尚未舞完，人群中已响起阵阵喝彩声。
卡卡看得莫名其妙，只听旁边两人高声议论，一个说：“快即是慢，慢即是快。真是高手。”另一个道：“以无招胜有招，以境界论，虽不说后无来者，但必然是前无古人了。”
那剑客舞得愈发起劲，卡卡站在人群中，被人推开，侧头去看，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推开人群中挤，冲到场中，一把拉住剑客，扯得跪到地下，道：“臣惊驾之罪，万死不辞！”
“上医师请起。”公主此言一出，喧息立止，上医师在青城的名声绝对可以排在前十之中，据说上医师可生死人活白骨，素以神妙闻世。
上医师仍跪拜不起，道：“此人是个疯子，症结极为蹊跷，臣途中所遇，便带来研究，不想早上醒来，发现他已来到这里。臣死罪。”
卡卡瞥一眼身旁谈论的两人，只见两人脸红得已经像沙漠上的荆棘花一般。
公主道：“既然如此，不如接下来便由你演示一下如何破除怒河蚌冰吧。”
上医师起身，拍拍手，随即，人群中，便又涌入八个侍从，抬出沟槽、药架、剂瓶等物，一个硕大的玻璃皿，极为惹人注目。药剂瓶中传出种种刺鼻的味道，惹得周围的人纷纷后退。
上医师向两位侍从低语两句，那两位侍从，便退出人群，匆匆去了。
上医师拿起一个长颈瓶，将里面褐色的溶液倒入一个小小的琉璃盏中，上医师药瓶一入手，便如剑客握住剑，将军握住权柄一般，登时焕发出无穷光辉。
旋即，又将药架上剂瓶，不断取出，或多或少，倾入琉璃盏中，那七色的琉璃盏，更是焕发出氤氲光辉，美得如同幻境，那幻境甚至遮没了药水发出的刺鼻气息。人人屏息观看。
过不多时，只听马蹄嗒嗒，两骑如同旋风般冲入王宫，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两匹高头大马堪堪停住，马上两人，正是上医师派出的两个侍从，二人各托一座冰山，较寻常陵墓，还要大上几倍。
那冰山上，经阳光一照，便如一个多棱镜一般，将整个瑰谷原都映照得光芒四射。两人单手托山，偏身下马，身子都不曾晃动一下，诸人纷纷闪开，两人手托冰山，大步走入场中，抛掷时，略一旋动，那冰山转了几个圈，螺旋般缓缓落到地面，不发微声。
上医师一躬身，道：“公主请看。”公主缓步从高台上走下，虽面戴面纱，但那股惊心动魄的美仍然震人心魄。卡卡当日虽与公主同处一桶，却根本未曾看到公主的脸，加之暗室心惊，反不如这时看得清楚。只觉高华万千，气度雍容，世间任何女子都比不上。
公主行到瑰谷原下，上医师将琉璃盏中药液稳稳地倾倒在冰山一侧，只见那冰山沾药即融，瞬息之间，化得一点不剩，流水氤氲，咚的一声，一块巨大的珍珠石落到瑰谷原石板上。
诸人脸上各自露出惊喜的神色，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看到消除蚌冰的可行方法。
上医师脸上却殊无喜色。公主低头看地上流水，哪怕冰水融化了她的纤足，也毫不在意。反而走到药架上，翻弄起长颈瓶来。
上医师虽顷刻融冰，却似犯了大错一般，道：“这等琉璃水，确能融冰蚀石，只是所需要的药剂，却是白丹花、星摩铁、上等三一蓝根等，所需……极贵。”
公主淡淡地哦了一声，接过上医师手中的琉璃盏，道：“那么，这一盏琉璃水造价几何？”上医师脸上汗水直冒，道：“金币三百零七枚。”观者哗然。
公主淡淡道：“那么，这琉璃水要来何用？”手一倾，那剩余的华丽的琉璃水尽数倾到另一座硕大的冰山上，说罢，转身走向高台。
那琉璃水一旦倾倒在蚌冰上，蚌冰立时消融下去，诸人见公主震怒，尽皆低下头去，独有卡卡仍看着公主背影，便在此时，只见那消融的蚌冰之中，赫然出现一个长大的黑甲骑士，那骑士原本双腿盘坐，身子正立，如同佛陀，手中一杆双头长枪横握，既似正襟危坐，又似压抑许久，冰一消融，便如身体失了禁制，自然而然地弹跳开来，仿佛感应到场中唯一在动之人的气息，手中长枪自然弹出。
屏息已久的力量，在这顷刻间尽皆挥洒而出。
这一座冰山来得全无征兆，冰中长枪骑士一枪扫出，全无任何征兆，此时公主正回头向高台上走去，诸人低头，只有卡卡一眼看到，大喝一声：“小心！”
然而已自不及，长枪劲风所及，已至公主长颈，便在此刻，只听嗖然一声，一个人影从高台上飘然而至，在刹那之间，人似乎已走遍了天涯，正是那头戴斗笠的神秘高手。
他手一伸出，便已握住了枪头，一挑枪杆，那骑士被凌空挑起，随后凌空一脚，正踹在骑士的小腹上，将骑士踹飞，片刻间已有卫士赶上，将骑士直押下去。
他动作极快，便如电光石火，诸人尚未抬起头来，那骑士已给抛落开去，尚在懵懂之间，然而卡卡却于那长枪劲风所及，神秘高手尚未到近前之际，已然看到，公主面纱悄然滑落刹那的绝世容颜。
他并不陌生。
他所看到的，正是那日在埃河塔顶上，所看到的绝世佳人，他内心所名之为的“清水姬”的朴仆。
公主也在面纱滑落的刹那，瞥了一眼场中唯一没有低头的卡卡，悄无声息地缓步而上，这突发于生死的刹那，似乎并未对这位深谋远虑的公主产生什么波动。
上医师未料他派遣出的侍从，运回来的冰山，竟然藏有刺客，大惊失色。在瑰谷原上叩头请罪，原来他为了验证自己研制的琉璃水的成果，特意嘱咐两名侍从要择最大块的蚌冰来，两名侍从便在河边打捞，第一块尚且好找，到藏有骑士的那一块，却等了足有一刻，两人哪想到蚌冰中，竟然藏有刺客。
那两名侍从吓得腿脚打颤，因为沿途都有人作证，上医师派人去取蚌冰，也是临时其意，人藏在冰中，又是百死一生之局，时机之巧，已非人力所能为。
当下便有卜者占卜，因是蚌冰之中，珍珠石化人，便有卜者得出结论，谓人必胜石，怒河春醒之解决，指日可待。
依次又有人在场中演示，只是多是隔靴搔痒，或是空口灭火，或是纸上谈兵，虽常令人耳目一新，但是若要消灭蚌冰，却也不啻于痴人说梦。
到了下午，仍在瑰谷原上聚会，较上午更见隆重，原来便在中午之时，已有一处大堤决口，好在公主早令土木师早早预备，决口之处，已在预料之中，因此甫一决口，即牢牢堵住，只是大堤之上，又已有数地出现险情，堤破家亡，只怕便在数日之间。
便有一位数学家出列，在场中列出一道大算式，以石子演绎攻防，运算简捷，便是寻常人也可听懂，堤破已成定居，所需做的，不过是尽快遣散堤下人口罢了。
演算师一旦演算完，场中顿时寂然一片，再无一人敢于出列，陈述自己的破冰大计。
公主拂袖，喟然而叹：“莫非我瑰国千万才俊，十万栋梁，竟无人能救一河，可破一冰？”
苍天之上，乌云密布，浓得像化不开的绸布，似乎感应着公主的寥落，啪啪几声，从天上落下豆大的雨点来。
公主伸开双手，去接雨点，仿佛要拥抱整个苍穹一般。
阿艒罗王英年早逝，匆匆传位于当时年仅十四的公主，当时人人以为瑰国必乱，不料公主却是一个天纵之才，瑰国仅仅低迷蛰伏两年，便如龙醒狮怒，令瑰国再度盎然于大地之上。
而公主也逐渐利用娴熟的充满想象力的政治和外交手段，令瑰国走上繁荣之路，并且得到了臣民的信可，数日之间，便将正式登上王位，成为瑰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王。
只是不料怒河春醒，令定局成为变局，一切局势，再度向着未知的方向行去。似乎已然传来马蹄嗒嗒而去的声音。
那雨点越下越多，良久，公主道：“传令下去，凡低于水位线以下的郡县，全部迁移！”
便在此时，空中再度响起一声炸响。又有一处，决堤了。
“公主！”卡卡终于出列。
公主闻言，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才转过头来：“你是谁？”
“卡卡。”
“哦？”
卡卡紧张得双手双足一片冰凉，在公主那犀利而又不置可否的注视下，觉得自己虚无渺小到有如一枚芥子一般。他口一张，几乎要哑言，讷讷道：“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公主凝视着他的脸上，似乎微微带着嘲弄。
卡卡一咬牙，一定神，想起那日埃河塔顶上的清水姬，想到借着音乐之声在浴室中痛苦的无依少女，心慢慢安定下来，淡然道：
“我是天下第一朴仆师，卡卡。”
此言一出，登时惹起了一阵骚动。但凡是有人在的地方，听到这个十多岁的少年口出狂言，都会发出同样的情形。
公主颔首道：“说说你的计划。”
卡卡当即说出自己思考良久的计划，一时之间，场中鸦雀无声，偌大的瑰谷原上，所有的人似乎都变成了雕塑。
回荡在空中的，只有此起彼伏的炸响。
良久，公主才道：“若是依你的计划，需要士兵几何，弓箭几何？”
卡卡道：“三万八千张弓，四十九万支箭，兵士二十三万。”
公主看向卡卡，道：“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卡卡这时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机械地道：“一力承担。”
公主缓缓走上高台，俯视天下苍生，忽然兴起一种极度的疲惫，似乎这些年来的疲惫、渴慕，尽都聚集在这一刻，在她四周，让她无法逃避，只能面对。她坐在王座上，张开双臂，但愿这场豪雨，真如卡卡所提出的，是一场豪赌的转机。
天下兴亡啊。
舍那……你在哪里。
六十六一看到那井侧的少女，顿时如被闪电击中，竟然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而那少女只不过仅仅是在井侧打了一桶水而已。
似乎是感应到了六十六的目光，那少女放下水桶，回过身来。
这时太阳射来，桶中那荡漾不已的波纹，如同碎金一般，仿佛梦境。
少女背对着斜阳，坐到井沿上，微笑道：“龙门春五？”六十六一愕，道：“不错，是我。”
少女看上去并不如何娇艳，却极为明丽，令人生出天下女子，当如是的感觉，是那种独自一人，也不孤芳自赏，但与众芳同立，却无论如何也能脱颖而出的芳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