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声向山坡上跑,他跑得很快。身后追来的足有百十来人。他跑到了山坡上,想纵力一跃时,突然惊呆了。这里是一处悬崖。
他向下看,悬崖下面没有依托,空空的,似有千仞之深。
追来的小矮人们不慌不忙,包抄好了,人人都手持兵器,或暗执暗器,一步步向山崖上奔来。
沈声抬头四望,林子深色如海,远处有几只鹰在飞翔。
没有人,也没有路。
他只好等待。
追上来的人渐渐迫近。
在最前面的是那个与沈声苦苦相搏的太师。
太师道:“沈大侠,你无路可逃了。”
沈声笑着看他:“不一定。”
太师道:“你只好乖乖受擒,回去和你那三个伙伴一道受脔割之刑。”
沈声道:“只要你捉得住我。”
太师大笑:“我知道沈大侠轻功卓绝,也知道你拳法出神入化,但这又有何用?我让面前这几个人在这里等你,让下面的几十个人纵箭,用暗器,你只要不逃,累也得累死了。”
沈声无语。
太师道:“沈大侠,你是不是还想同我一斗?”
沈声道:“好,你我决一生死。”
太师笑了:“我变了主意。我不想再耗气力,我只要让他们都引弓搭箭,施放暗器,沈大侠岂不束手就擒?”
太师一吼道:“准备放箭,放暗器!”
沈声的身子一阵纵跳,他身子凌空提起,又在空中一旋,奇妙地向上一纵,旋又飞向空中三尺。
太师赞道:“好一个梯云纵功夫!”
箭矢如雨,皆从沈声脚下飞过,落入悬崖之下。
可仍有暗器击在沈声身上,他环跳、附阳二穴受制,叭地摔落在地上。
太师大喜,笑道:“好,好。可惜啊,沈大侠,你也不免受脔割之苦了。你知道什么叫脔割么?就是把你赤裸裸地绑在树上,让我伟石国的勇士们一人割你一块肉,烧烤着吃。那滋味可不好受呢。”
沈声冷冷地看着他,这个小矮人太矮了,比他身后的小矮人都矮,可他竟是太师,沈声突然狂笑起来。
太师脸色一变,吼道:“你笑什么?”
沈声戛然止笑,道:“我笑你这个矮子,至多也不过是狗屎,是人走路时不小心踩了的狗屎,竟能自称什么太师,真真可笑!”沈声又狂笑起来。
太师脸色紫胀起来,十分难看,他突然又笑了,对沈声道:“我们受你们这些王八蛋的气不少了,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要让你看一看,别人脔割你的滋味有多好受……来人,把他捆起来!”
沈声看着三四个小矮人渐渐走上来,他决不能受这脔割之苦,他纵身一跃,人直跌下悬崖。
悬崖上的人声一下子变得极远了。
沈声在向下沉,他知道他这一回准死无疑。
他盼望能早点死。
耳边呼呼风响,他越坠越快,他闭上了眼睛。
有一片黑黑的乌云向他身上压来,他以为是悬崖上的悬岩,如果他砸在悬岩之上,再跌落下去,势必会摔得粉碎。
他只好等死。
他突然觉得身了陡然一轻,被一片乌云驮住了,这乌云向前疾行,直停在一处黑暗的深渊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沈声的身子一滚,脚踩到了实处。他坐在地上,让目光一点点习惯这黑暗,渐渐地看出了这是个神奇的世界:周围悬缀着一块块色彩斑斓的毛皮,黑色、白色,花色相杂,在这群花色之中,有两双眼睛在瞅着他。
“你是谁?”
“我是沈声。”
“汴梁城内的卫尉寺卿沈声沈大侠?”
沈声道:“你是谁?”
“我是白年青。”
沈声着:“啊,原来是金丝草鞋银草帽,踩尽天下不平道的白少侠。”
白年青问沈声上面吵嚷是何事,沈声讲了他与张允四人闯入伟石国,被伟石国小矮人群臣捉拿之事。白年青半晌不语,沈声又讲了来伟石国的路上,在树林里遇那矮女人问白年青踪迹和一群小矮人官员拦车阻查有无小矮人入伟石国。
白年青沉吟不语,洞中另一女人一听说小矮人女子在树林里拦截过往车辆,查问有无人见到白年青,就嘿嘿冷笑道:“我看她也不会死心。你何不出去看看,和她相会一回也好?”
白年青无语。
这洞中女人点亮蜡烛。
沈声便见到了洞中的陈设。洞内有石床,床上有毛皮,毛皮之上又铺有锦被鸳枕,那锦被十分凌乱。沈声向洞内瞄了一眼,竟让这女人羞涩低头。事实上,如果无人来这洞内,如果没有他这个九死之中被冥冥天意送至此处的外人,他们何须整理洞内的一切?他们把一切整理很干干净净又给谁看?他们又何必把被子放了叠,叠了放?
沈声扫了一眼这白衣女人。这女人是绝代丽人。眉似远山渐入秋色之中,似隐无限春意。眉下一双剪水双瞳,含万千嗔怨,诉无数情意。面盈如月,颊净似玉,透几分玲珑,有无限妖媚,就算是沈声为皇宫禁卫首领,做官直至从四品的卫尉寺卿,见惯了宫中的数千宫娥、三千粉黛、三宫六院中的皇宫贵妃,也不曾见到过这样一个美艳绝色的女人。
女要俏,一身孝。这女人着一袭白衣,更有飘飘欲仙之风姿。这白衣女人突然道:“你为什么到悬崖下面来了。”
沈声道:“他们要……侮辱我,我只好跳崖。”白衣女人声音很冷:“这么说,你是想死?”
沈声道:“是。”
白衣女人道:“你从这里爬向洞口,向下一跃,就行了。仍可遂了你心愿。”
白年青道:“燕婴,他是沈大侠。”
白衣女人冷笑道:“是谁也躲不过一死,何况,你已经闯进阎罗殿半步了,怎么又缩了回来?”
沈声道:“我本欲一死,可天意不让我绝命,我只好和这个矮子国再拼一个死活。”
白衣女人道:“你本来该死,已跳下了悬崖。被我的鹰儿救了来。它不该救你,你还是去死吧。”
沈声不语,他意已决,如能活下去,决不再死。
白衣女人道:“难道沈大侠也怕死么?”
沈声不答话。
白衣女人尖声呼哨了两次,就从洞外扑翘飞来两只大鹰,三只鹰围住了沉声。
白年青道:“燕婴,不可!”
白衣女人道:“不用你管!”她一声厉叱,三头大鹰就扑向沈声。沈声的环跳穴仍受制,他无法腾挪,而大鹰又扑翅锋利,翅羽极硬,尖喙狠啄,叼中处便撕去一块血肉。三鹰环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都极有节奏,看得出这鹰经过高人驯授。
沈声一会儿便被这三只鹰啄得遍体鳞伤。
沈声狂吼道:“狠女人,你让这些扁毛畜生退下,我自跳下悬崖便了。”
白衣女人冷冷一笑道:“好,还是你有胆子,也不愧那大侠称号。”
沈声心中一阵悲伤,他与张允等四人入伟石国来,本是奉旨而来,要一探伟石国虚实。人言虚实不测,传言中燕氏坞有另立国君之心,有反叛大宋之意。徽宗皇帝心中担忧。他曾下密旨与沈声,北方不宁,金兵屡犯边陲,狼烟四起,国库空虚,将士无用命之心,兵卒无效死之意。如伟石国之传是虚,则就罢了,就此放下了皇上的一点忧虑。如果伟石国是实,则要看清他是否有图谋大宋之心,如果能借江湖手段扫平这个伟石国,不用大宋出一兵一卒更好。于是,他与张允等四人一齐入林,直奔这个伟石国而来。谁知这小小矮子竟然与大宋官制一般,与大宋君臣体制一模一式,这怎么能让徽宗皇帝放心,怎么能让大宋国不出一兵一卒?如果他这一死,大宋国更会出兵马来攻燕氏坞,一场血战不可免,燕氏坞距京都汴梁只有几十里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徽宗皇帝肯定会出兵灭了燕氏坞。
可他与张允四人是没命了。
沈声爬向洞口,他想从这里向下一跳。他只要从这里向下一跳,万事俱休。但他心里却有话未诉尽,有事儿不曾办完。
沈声回头呼叫道:“白少侠,白少侠!”
白年青闪在他身边:“不知沈大侠有什么吩咐?”
沈声着:“我一死无所惧。但有一心事,还不曾了结,白少侠能不能为我去做?”
沈声双眸灼灼,急切地望着白年青。
白年青心中不禁喟叹一声:沈大侠呀沈大侠,我白年青还能做什么?除了每天在这里白日看云,夜里梦巫峰之外,什么也干不了。我枉称什么金丝草鞋银草帽,专踩天下不平道?我在这山洞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哪里有道给我去踩?我之所以没有劝燕婴不杀你,是因为我知道,活在这洞里任什么也做不了,与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你要我做事,我还有机会出去做事么?只怕出得这洞去的只是我的一副朽骨了。他心中虽这样盘算,但面对着将死之人,不想说出这些,怕伤了沈声的心,绝了他那盼望。
白年青声音嘶哑:“沈大侠有事请讲,如果我能活着出去,一定代沈大侠去做。”
沈声音:“你也许不知,如今金兵犯边屡屡,大宋边城每每受攻。汴梁城内,官吏昏庸,富贾横行,人人但思发财为己,没一个人看到这个大宋国危如累卵。当今皇上是个聪明之人,他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但又有一副好心肠,就难下决断。有人劝他向金国出兵,抗金之举必行,不然异日金国兵精粮足,一定会来图我大宋。皇上信了,但又怕这燕氏坞内建成的伟石国之说是实,看伟石国是不是有立国之心,看是不是可以用江湖手段敉平此地。我这一死,无人归去复旨,圣上必会派兵来打燕氏坞。伟石国虽小,但我知他极富,一动刀兵,就又生事端,金兵更有机可乘了。白少侠答应我,一旦出去,速为我复旨,报告说我四人正在劝喻燕氏坞,使之无生反叛之心。另请白少侠以我之意去吁请少林、武当等江湖大门派掌门出头,来与燕氏坞订一盟誓。金兵若举,内患不兴。如果伟石国不应此誓,江湖各大派共灭之。”白年青听去心内一阵阵紧。
他觉得他在这洞里呆的时日太久了。他不是“金丝草鞋银草帽,专踩天下不平道么”?这些日子怎么只在洞内贪欢求爱,看白云苍狗,忘了除他与燕婴之外,还有那些世人。
他热血沸腾,他想一口应下沈声的请求。但他看一看燕婴,她不为所动,仍与她那三只大鹰站在身后。
他看着绝然赴死的沈声,突然道:“我不答应。”
沈声吃惊地看着他,诧异得忘了讲话,好半天才轻轻不叹道:“也是,我为什么要强求你卷入这麻烦?”
白年青双目圆睁,瞪着沈声道:“这些是不是你的事儿?”沈声道:“是。”
白年青又道:“既是你的事,又非办不可,你为什么不去办?为什么想一死了之?”
沈声的眼睛又亮了,但旋即低下了头:“我办不到这些了,只有一死。”
白年青道:“你为什么只有一死?”
沈声道:“我的环跳穴、附阳穴受制,不然我可与这白衣女人,与这三只鹰拚个生死。”
白年青道:“你错了,你绝不是她对手。你如果杀了这里的一只鹰,你只好死在这里,你再也无法活在这世上了。”
沈声不语,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白衣女人冷冷道:“你不想死,也走不出这洞口。或许只有一死,才干净些。”
她那样子很冷。
白年青转身对着她:“燕婴,你为什么不救他出去?”
燕婴笑一笑,道:“我不想让他去消灭那个伟石国。”
白年青怔了一怔。
他回头对沈声一揖道:“好,沈大侠,你我素味平生,知你如此仗义,白年青好生佩服,既不能帮沈大侠一回,就索性和你一起跳悬也好。”
白年青上去,抱起沈声,向悬崖走去。
白年青没走到悬崖边,人就被燕婴一阵风似地扯回洞里。
燕婴眼中有泪,脸都气白了:“你想死了?”
白年青道:“死比活着轻松。”
燕婴吼道:“死也得抱着我去死,你抱她干什么?”燕婴眼中有泪,脸都气白了:“你想死了?”
燕婴猛然出手,点了白年青的穴道,让沈声从白年青的手中失坠。燕婴扯住白年青的头发,恨恨地:“我把我……都给了你,你要死,连头都不回?”
白年青闭上了双眼。
燕婴抚摸着他的脸,道:“你是不是从来也没心疼过我?你夜里蜷在床边,嘴里还在喊她呢。”
她泪如雨下。
“你既然想她,你为什么不去?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你去呀,你去找她,找你那个矮老婆!”
她嚎啕痛哭。
她哭得象一只受伤的野兽。
白年青和沈声都无法讲话。
她终于哭够了。
她凑上去,用梳子为白年青梳头,给他重新梳好发髻。
她的手很温柔。
她为白年青穿好衣服,这是她亲手为他缝的衣服。
她的举动让白年青和沈声震惊,他们从她这镇定中看到了一种决绝与失望。
白年青想讲话,燕婴用一只白白的玉手掩住了他的口。
她轻轻抱起了白年青,向洞口走去。
她走得轻柔,很坚定。
沈声呼喊喊她:“站住!站住!你疯了?”
白年青在她怀里喊:“燕婴、燕婴,你听我说……”
燕婴俯身一吻他的脸,又随手点了他的哑穴,让他说不出话来。她俯身对他说一句:“我们一起……别恨我!”她身子一纵,抱着白年青向悬崖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