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府,城南,有一家小小的大饼辅。
卖大饼的人叫“寸丁儿”。他那个头比六七岁的孩子还矮。人矮,但人好,待人和气,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先点头,还直说道:“你老人家早,你老人家好!”人家也就忙不迭地喊他:“寸丁儿,你好,发财!”
寸丁儿笑眯眯地点头。
寸丁儿做的大饼好吃,油叭叭炸响着爆花儿,面和得软软的,摊成一团,一抓沾手,手沾住再也拿不开。寸丁儿不用手揉,只是手掌在上面一比划,那面要团是团,要扁是扁,轻轻地用手一抓,面块便飞起来,在案上用掌一抚,便成饼,手向边儿一划,饼便落在锅里。这一切动作手绝不沾面,是一气呵成。寸丁儿毁面块也是把面扣在案上,刀在空中虚虚一划,急如风,快如啄,面块便被切成了不多不少二十块。
寸丁儿做饼,一早一晚,一次二十张,早二十张,晚二十张,卖完就算,决不再做。寸丁儿的饼天下闻名,是为兖州一绝。
“走兖州,下济南。看岳有泰山。看水趵突泉,寸丁儿饼最鲜。”
一天早晨,二十张饼卖完了,后面排着的人就又叹又说讲晚上早来,好歹也吃得上一块饼。有一个大汉坐在寸丁儿的扁担上不走,说早上非吃饼不可。寸丁儿说道:“吃想早点儿来,晚了不候。”大汉道:“反正有油有面,也不费事,你再做几张,让大家吃吃鲜如何?”
寸丁儿道:“没面了,我一次只做二十张。多了不做,这是规矩?”
寸丁儿陪笑道:“没面了,没面了,我怎么做饼?”
大汉道:“面?面还不是现成么?对面就是面铺,去一个人,就说我徐能要一袋面,扛来!谁去?”
就有人果然自告奋勇,去了,马上就扛来了一袋面。大汉冷笑道:“什么规矩这么大,就是皇帝老子,也还要改改年号呢?你这是什么规矩?”
众人当然不走,有热闹瞧,又有饼吃,当然不走。
寸丁儿手一招,不知怎么桶漏了,油马上就淌得光光的。
寸丁儿一笑道:“你瞧,没油了。”
徐能大笑道:“你怎么这样惫惰,油也好弄,去个人,讨一桶来!”
就真讨来了一桶。
寸丁儿仍然陪笑:“真的弄油来?非吃饼不可?”
徐能大笑:“非吃不可了。”
寸丁儿手指一弹,那一口锅就叭地一声爆响,从边沿儿炸裂开一个大缝儿。
寸丁儿赔笑:“你看,锅炸了,真的没法儿打饼了。”
徐能道:“这也没什么难处。”
他呼唤人群中的锅子匠刘四,让他给把锅锔好了。
寸丁儿不讲话了,只是低头看着锅,看着面,看着油。徐能很有耐心,他今早上一定要吃上寸丁儿的饼。
寸丁儿突然脸上没了笑意,道:“我曾发过一誓,如果每日早晚做饼超过了二十张,就用这油炸了我的一双手……”
徐能笑道:“真有这事儿?”
围观的人讲话,人家当然不能让寸丁儿炸了手,炸了手去,今后还怎么吃寸丁儿的饼?
其实,寸丁儿的饼也占上了这么一个诀窍:每日早晚两做,每做二十张饼,区区二十张饼,怎么够兖州府那些饕餮之人享用?所以就物以稀为贵,又好吃又少有,便使寸丁儿的饼成了兖州一绝。象那些见好就加码,拚命做起来,没日没夜图银子的人,不早开坏了这寸丁儿饼的名头?
徐能听了众口一辞地说实,哈哈大笑道:“寸丁儿,今天大爷这饼吃定了,除非你寸丁儿把手用油炸了,那我徐大爷知道你寸丁儿再不能做饼了,就不吃这饼了,又有何妨?”
众人顿一惊,这个徐能也太泼赖了,谁能为了不做饼就舍上这一双手?
众人就劝寸丁儿:“寸丁儿,好歹做一点大家吃吃?就改为一日做三次,早中晚各二十张,好不好?”
寸丁儿不言,只是拨拨薪火,向锅里倒油。
众人见他要做饼了,就又快快活活。
寸丁儿把油烧沸,却并不和面,他拱手向四外一揖道:“各位客官,我寸丁儿虽是个矮子,可也是一个堂堂正正之人,这位徐能大爷要寸丁儿的好看,非要寸丁儿破了规矩。寸丁儿不愿破。在这里,寸丁儿只好得罪了……”
正说着,寸丁儿捋臂挽袖,唰地手便直直地入了沸油之中。众人就一阵惊呼。
寸丁儿的脸越胀越红,就见油锅中泛起一阵阵响来,在寸丁儿的手四周,油向外炸翻了花儿,寸丁儿这一双手正象一张饼,在冒泡,在破包,在炸酥了骨头。众人忽然觉得惋惜,这一炸,没了寸丁儿的一双手,再哪里去找这寸丁儿的油饼?这一炸,这寸丁儿不但是个矮子,也将是个勾爪子的矮子。那一双手,不炸成鸡爪子,也得炸成脆酥酥的骨头。
寸丁儿的脸越胀越红,他这时偏偏还有闲时对徐能讲话:“徐大爷,你看炸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够啊。”
徐能这时早就目瞪口呆,讲不出话来。他只是看着寸丁儿,怔怔地无话。
旁人道:“够了够了,寸丁儿,唉,够了!”
寸丁儿胀红着脸道:“还得徐大爷发话啊。”
旁人就又推又搡,喊徐能道:“你不是要炸没了寸丁儿的一条命?”
徐能这时也醒过腔来,哭丧着脸嘶吼:“够了,够了,够了!”可这也足足有炸两张饼的工夫了,那两张饼如果捞出来一定又香又脆,味美可口,可这寸丁儿的一双手,恐怕就没一点样儿了。有的人就闭上了眼,不敢看寸丁儿的手。
徐能咬着牙,看,他想充硬汉。
寸丁儿一双手油锅中挥了来,倏地伸入了那一口袋面里。
众人没看清手炸成了什么模样。
寸丁儿慢慢把手拿出来,手上沾满了面。
寸丁儿手一抖,那面竟然全都抖落。
谁见过这样一双手?
寸丁儿的手竟然是那么小小巧巧,肤白如玉,十指纤纤,象女人似的一双手。
寸丁儿仍笑,问徐能道:“徐大爷,不知你还吃不吃饼了?”
寸丁儿一笑,向徐能作揖道:“多谢大爷成全,如此寸丁儿就谢过了。”
寸丁儿双手抱锅,蹲踞成势,锅向前一倾,油便流成了一线,正流入那桶里。
寸丁儿扔下一块银子,约摸也有二两:“这油炸了,徐大爷不好去还,寸丁儿买下了,这是二两纹银,做为油钱,望徐大爷收好。”
寸丁儿竟挑起担子,在众人闪避的路间,拐拐地走了。
兖州府的人头一回给寸丁儿闪这么宽的路。
从那一回寸丁儿炸了手后,寸丁儿的饼更有名了。
无论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买寸丁儿的饼都得来这儿排队买,站着吃。你是官宦家的小姐,你是知府太爷的家仆,也买不走寸丁儿的一张饼。
兖州府就有了一绝:“朱纱帽,五品官,排站队,攥大钱儿,眼望油锅儿流涎,寸丁儿饼最鲜。”
末一句话,还是那一句:寸丁儿饼最鲜。
寸丁儿一年三百六十日,无论下雪刮风,暴雨倾盆,总是早晚各做二十张饼,临街檐下,借人檐头卖。
谁被寸丁儿借过檐间卖过饼,那是你的荣耀。
这日正是傍下午。
寸丁儿躺在他院子的天井里。
秋凉了,但寸丁儿不怕凉,他仍是躺在天井放的一张长凳上。寸丁儿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出门去卖饼了。这时已经有人在寸丁儿的门外张望,等待着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今天下午寸丁儿往哪头儿走,去哪家门口,还是当街炸饼,就只得拣最便利又把握的法儿:在寸丁儿的门外候着,等寸丁儿一挑上担子,就在寸丁儿身后跟着。寸丁儿走在前,身后就跟了一串人。
这时候,扑噜噜从天上飞下来一只信鸽。
这只信鸽是灰鸽子,是灰雨点,尖喙,豆眼如宝石,长长的硬羽,瘦瘦的身子,显然是翔劲甚健的好鸽子。这只信鸽蹦蹦跳跳,居然跳到了寸丁儿的肥胸脯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