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复调
——评王巨成的《我们的小时候》
李红叶
王巨成是一个与孩子们走得很近并对孩子们怀有真诚的尊重和关爱的作家,他的创作也体现了一个教师身份的儿童文学作家对于教育的多角度多层面的思考。这是一种负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创作。由于他十分熟悉孩子们的生活,因此他的小说有丰富的细节,有好看的故事,有童心童趣,但他无法掩饰他的忧思——对孩子们的精神状态及教育现状的忧思。他在追求“深度和广度”,追求“小校园”里的“大世界”。
《我们的小时候》也是这样一部“追求深度和广度”的作品。
故事结构颇具匠心,三个家庭里的两代人共六幅童年景象以相互对照的方式逐层展开,在时间轴与空间轴上,两代人的童年景象遥相呼应,彼此对照。这种显得过于工整的情节铺排难免使人对作品作出“主题先行”的判断,然而,正是这种工整的对照传达了作家的两个核心理念:一、时代不同,生活条件各异,但“我们的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二、不能正确理解童年的成年人不能成为合格的“教育者”。
故事的主角是三个初中生:乔小小、童小童和罗群。核心冲突在三个孩子与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之间展开,三个孩子彼此之间也发生种种关联,孩子们辗转于学校和家庭之间,他们成长中与家庭和学校的纠结关系一一呈现。耐人寻味的是,以教育者身份自居的成人对孩子们似乎无能为力。他们吵吵嚷嚷,打打骂骂,然而,他们已经丧失了“教育”的能力和爱的能力。面对这样的家长,乔小小和童小童的主要动作是:逃离,对抗;罗群的主要动作是:说服母亲,主动与母亲沟通。
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作为父亲的乔放、童春生以及作为教师和母亲的焦诗苑也逐渐加入主角的行列之中。作家以蒙太奇式的叙述方式将童年时的乔放、童年时的童春生和童年时的焦诗苑与他们各自的孩子——乔小小、童小童、罗群并置在一起。于是,从前的童年与今天的童年相互对话,赋予了小说鲜明的复调色彩。作为成人的家长与他们各自的孩子之间,作为曾经的孩子与当今的孩子之间,作为曾经的孩子与现今的成人之间,都存在着意味深长的对话关系。
在这种看似复杂的对话关系中,作品的主题意旨却非常明确:童年是值得信赖的,成年却需要反省。
乔小小在小说中是一种“生成性”的性格。他在成长。在童小童看来,乔小小简直太幸福了,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有父亲和母亲的爱。然而,在乔小小看来,乔放和宋美丽的爱使他窒息。他在“逃离”,不断地“逃离”,正是在“逃离”中,他慢慢地长大了。他冷眼旁观着父亲内心里隐藏的冷漠、虚伪和功利,却在“调查”父亲小时候的故事时与小时候的父亲建立了一种神秘的精神联系。童年时的乔放做木头枪和风筝的故事深深感染了乔小小。不管时代如何变化,童年期的生命都是热情、敏感而充满成长性和创造力的。童年的父亲启发了乔小小:在制作玩具时,自我价值得到了实现。乔小小逐渐变成了一个有主见、自信而独立的孩子。他对同学们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那只风筝还在。他知道“一只风筝”对于“童年”有多重要。正是乔小小让大家感觉到:“没有风筝的蓝天是单调的”;“没有风筝的操场也是单调的,还显得狭小”。
童小童是一个敏感而缺少安全感的孩子。他父母离异。童春生和巩秋香都无法给童小童一个完整的家。更糟糕的是,童春生和巩秋香像乔放和宋美丽一样,他们不懂得孩子,也不知道如何走进孩子的心。童春生无法正确面对他童年的遭遇,因此也就无法引导他的儿子所遭遇的精神困惑。童小童只能自己跌跌撞撞往前走。当童小童看到乔小小制造出壮观美丽的风筝时,通过他的同伴(而不是他的父母),童小童或许也隐约明白了该怎样去表达自己并实现自我的价值。
罗群是一个美丽而聪明伶俐的女孩,她的母亲是她和乔小小、童小童的老师。可是,在她看来,这个“老师”还需要做女儿的来多多“开导”,她尊重自己的母亲,却丝毫不掩饰她对问题的不同看法,并善于采取机巧的方式来获得母亲的认同。这时候,“教育”和“被教育者”的身份颠倒过来了。这是一个为作家所赞赏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说,罗群是作家的代言人。
作家呵护童年,并赞美童年。作家认为孩子的成长是一种可能性,犹似一颗种子,它自身具有巨大的潜力。然而,它也需要恰好的土壤。童小童最初抽烟完全是出于探索新事物的好奇心,但童春生的激烈反应使他错失了一次引导儿子的最佳机会。当童小童发现了父亲和母亲恋爱时的字条时,童春生一句“我们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又错失了和孩子深入沟通的机会。当成人与孩子的关系犹如克雷洛夫寓言里的天鹅、梭子鱼和虾时,孩子的成长就犹如那无法拖动的车辆。
以教育者自居的家长和老师缺乏对于童年的正确认识,这是一个自现代教育以来一直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的问题。《我们的小时候》再次把这一问题强调出来,并经由对一代父母的描写反省当代成人普遍存在的精神疾患:失却童心,失却自我本真。当一个成人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他就会迷失自我,他的心灵就会变得孱弱,苍白,虚伪,庸俗,他自己“心底里的童年”死去了,他就无法走进自己孩子的内心;他不懂得童年的价值,他就没有能力引领自己的孩子成长,就无法成为合格的教育者。作品流露出对成人世界的嘲讽和谴责。成人自己都未能真正“成”人,又何以有能力去“爱”孩子,并“教育”孩子?
“爱”既是一种观念,也是一种能力。乔放、童春生和焦诗苑们在世俗和现实功利面前,完全忘记了自我本真的存在,他们自身的生活是粗糙而刻板的,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孩子,他们口口声声“我们小时候多么让人省心多么听话”,实则急急切切以虚假的“光辉”形象来压迫孩子尽快归入“正轨”、走“成长快车道”。这种行为看似对孩子的呵护,实则扼杀了他们的天性。这种功利主义教育观是一种无视童年生命价值的教育观。当乔小小带着自制的风筝让同学们在操场中放飞时,他感受到的是创造力的尊严和蓬勃的生命力,然而,他的老师焦诗苑的发问却是:一只风筝比学习重要吗?而他的父亲乔放在看到他小时候的“杰出作品”时,竟然已经完全忘记那把显示了他无与伦比的创作热忱和杰出的动手能力的木制手枪。乔小小不由叹了一口气:真拿这些大人没有办法,在他们的记忆里,小时候到底还剩下多少?那剩下的又是什么样的东西?乔小小的叹息恰如圣埃克佩絮里在《小王子》的扉页上所写的:所有的大人们都曾经是孩子,但是很可惜,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大人们记得这一点。
在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中,安利柯的父亲是一个多么富有爱心、耐心,多么富有智慧的长者!少年成长之路上,又怎能缺少长者的扶持与指引!然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有多少想爱而不会爱的父母,又有多少精神世界苍白无力的父母。一个父亲或者母亲,如果他自己的人格不足以令孩子信服,又何以做孩子的带路人!一直在一线从教的王巨成,他也许对此有特别深切的体会,因此,当他拿起手中的笔来创作儿童文学的时候,他就心潮澎湃,他要使他的文字成为希腊儿童文学作家洛蒂·皮特洛维茨所言的那种文字——儿童文学是一座桥梁,是沟通儿童与现实、儿童与历史、儿童与未来、儿童与成年人、儿童与儿童之间的精神桥梁。他要在孩子和成年人之间搭建桥梁,要家长和老师们也来读读他的作品。要唤醒家长和老师们心底里的“小时候”,改变他们陈旧落伍的童年观念,从而唤醒他们“爱”的能力。
当作家将乔放、童春生和焦诗苑的童年详细描绘出来的时候,作家就寻找到了两代人之间的通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孩子,童年是所有时代人们的共同名字。
童年是我们的根性,是我们的来路,是未受世俗污染和未受陈规束缚前的自我本真。作为成人,理应呵护童心,对孩子,要信赖,要倾听,要理解,要耐心等待,要给予孩子自动修正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这才是教育的要义。这才是爱的能力。当乔放和宋美丽看到巨大的风筝在天地之间飞翔起来的时候,他们“不由得想起了他们小的时候”,“他们甚至也有一种冲动,跑到那些少年当中去……”——这是一个光明的结尾,童年以自身的力量在证明它自身的价值,并呼唤着成年人心底里的童年醒来。
2012年3月23日
镌刻“我们的小时候”
李利芳
认真地书写一下“我们的小时候”,想必是作家王巨成很久以来的一个愿望。尽管他其实一直都在童年的语境中写作,他已经写了很多很多反映中学生现实生活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来自于他作为教师的真实经历与体验,所以他的文字总是环绕在孩子生活世界的内部,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们。因此,他的作品自然很受读者的欢迎。
为孩子写作本身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到了中学生这个年龄群体,儿童文学创作通常很难进入他们的生活。因为这时的孩子,成人很多时候对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他们自己努力地向上生长,急欲摆脱儿童期的牵绊而想获得独立与自由,更多地愿意接触成人化的东西而摒弃童年期的幼稚,所以在阅读视野上很容易走“成熟”路线。儿童文学阵地要想留住他们,的确是很费心力的一件事情。能做到这一点的作家,是很令人佩服与尊敬的。因为这种坚守意义非同寻常。对奔向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比之社会已经提供给他们的过多的成人化熏陶,儿童文学视域内对童年的守候所产生的精神引领,之于他们健全人格与心灵的养成,显然其意义更为特别而深远。所以,儿童文学界所呼吁与努力达成的目标也正在于此。
既能做到亲近中学生,真实映现他们的人生,获得其同情与共鸣,又能渗入“长者”爱的关注,视他们为未长成的小树,捍卫他们的童真而同时并不会招致孩子的逆反,其间的学问是很深的。这必须是长期和孩子打交道的大人,真正用爱心与思想关注这一群体的人才能实现的。与低龄孩子相比,成人与中学生的精神交往,也许更需要的是一种自然与尊重的心态。因为这时的孩子心智已经更为发达成熟,更敏感自重,尤其在意社会与他人的评价。成人如果依然自以为是,想依靠控制与占有征服他们,那一定会适得其反。相反,单一地任其自由生长,完全按照成人对待,同样是不负责任的,因为他们仍然是孩子。我们在王巨成的作品中,很欣喜地能看到他对这一难点的掌控。
王巨成写给中学生的作品基调是明丽的,属于“儿童”文学的质地。他为中学生创造并保留了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立的天空,这很难能可贵。在他的文字世界里,我们能看到很朴素很纯真的原生态的中学生面貌,他们正处于生命进程中特殊的一期,经历着这一阶段的生命理应经历的身心变化与精神轨辙,很自然的形态变化,我们应该以虔敬的心态去尊重他们。既不需要刻意地俯就,也无须人为地拔高,只需用科学客观的心理自然正视,这些孩子便会很和谐地融入到我们成人的世界中,我们对他们的认识与判断便会常规而健康起来。王巨成的作品培植的正是这样的儿童观与教育观。所以,他的文学感觉很干净。他的作品放置在市场上,很清楚地会和那些流行青春读物区别开来,因为作品的内里有严肃的价值观在支撑。
王巨成始终在当下社会与教育的背景下反思中学生的问题,这也是其作品真实而思想深刻的另一原因所在。因为他一直在具体的教育情境中,他太了解中国孩子所出现的各种问题的症结所在,所以他的叙事总是游刃有余。他深切地知道,这些症结根本不在孩子自己,而在我们的社会与教育者本身。我们过于缺乏对童年生态的呵护,我们往往急功近利地逼近了孩子,一相情愿地去塑造他们的人生,而其实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过认识与理解他们,去反思一下处于童年期的孩子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中国的父母与老师距离孩子总是很近很近,他们总是想牢牢掌控住孩子,但其实他们离孩子又很远很远,因为不幸的是这两代人从来都很少有过真正的沟通与理解,隔离在他们中间的这堵墙着实太高大太坚固了。我们能有将其摧毁的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