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小狐并没有笑,她冷淡道:“师父,您输了。”
林天衣也并没有叹气,因为他的心早就在悲哀了,他问道:“那两颗丹药呢?”
幽小狐道:“只是普通的活血丹罢了。”
林天衣点点头,似乎再无话可说了。
他只是伸手弹掉了落在衣裳上的枯叶,像是拂去俗世的尘埃。
只有辛老三,他在笑,笑得很阴冷,这才像黑水蛇,他道:“要是把一半的蚀骨丹解药给你天衣门弟子,嘿嘿….恐怕会更有趣。”
林天衣面无表情,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遮蔽了整个凡尘,道:“你似乎还有一半故事没讲完。”
辛老三被狠狠噎了一下,就像一块骨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但他马上释然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故事。
辛老三声音平静得像一湖死水,他道:“我从小长得丑,没有爹娘,没有人管,连师父都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现在山上的。哈哈,谁都看不起我,所有人打我,骂我,嫌我脏,我从来没有朋友。说来可笑,我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林天衣点头,道:“是该有一个人去拯救你的,把你从地狱度到天堂。”
辛老三不屑地冷笑,道:“是该有人,可惜不是那个女人,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恐怕我脏了她的眼睛,但我当时爱极了她,只把她当做天上的仙女,不能亵渎,现在想来真是痴傻至极,这一切我和谁都没有说过。”
辛老三伸过头来,阴阴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吗?”
林天衣也笑了,道:“死人当然不会泄露秘密。”
旋即他眉头微拧,道:“你敢违背魔尊的命令吗?”
辛老三笑得更加得意,道:“你说一只忠心听话的狗,和一只桀骜不驯的狼,哪一个更重要?况且那狼还是一只快要死了的病狼。”
林天衣微微颔首,道:“有道理。不过好像还有一个人知道了这件事。”
幽小狐若无其事的站在一旁,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辛老三笑容微微一滞,恭敬道:“大家都在魔尊大人手下做事,这自然又不同了,若是你第三局输了,肯臣服魔尊,那你这条小命也算保住了。”
“原来第三局我是要输了才好。”林天衣饮了稍凉的茶水,悠然道:“你竟然能如此忠心吗?我倒有些不信。”
辛老三不以为然,道:“待我把故事讲完再说不迟,事情很巧,那年也是一个冬天。”
辛老三思绪飘飞,光阴逆流,那错过的,铭记的,心酸的,苦涩的,百般无奈,纷至沓来,一一浮上心头。
那年,冰封千里,雪落城墙。
“没有人看得起我,他们只是想怎么让我痛苦,然后他们才能获得乐趣。我无奈,我不甘,我在雪地里疯了一般的嘶吼,但没用,谁来管我?我想,我就要死了。”
林天衣道:“与其耻辱的活着,还不如干净的死去。”
“是啊,我都要绝望了,你们这些天才们怎么体会得到,生命连猪狗都不如,就像一滩烂泥,谁愿意屈服?我在暴雪中疯狂嘶吼,可是不行啊,这就是命,我只是老天爷眼中的一条可怜的爬虫。小小蝼蚁,也敢向苍天叫嚣?”
林天衣现在终于有些可怜他了。
没有狰狞,也没有挣扎,辛老三面如死灰,满目绝望,明明竭尽全力了啊,却怎么总是遍体鳞伤!
但下一刻,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崇拜而炽热,声音近乎虔诚,他道:“直到他来了。他是一个人来的,就在茫茫大雪中,他一个人来了,就像是神呐。
他来挑战山上所有弟子,但没一个人能跟他走过一招,就连我喜欢的那个女人,也像膏药一样粘着他,但他不屑。”
林天衣,以至于幽小狐都怔怔然。
辛老三脸庞发红,看起来有些可怖,他明显激动不能自己:“我想,就算是死,要能死在他的脚下,那也值得了。于是我跪在山阶下,等着他踩过我卑贱的头颅,但他没有,他从天上下来,对我笑了一笑。”
林天衣叹道:“有时候一个笑容也足够珍贵了!”
辛老三似乎在缅怀那人的绝世风采,必然是衣襟飘飞如仙临世。
辛老三低下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怀中只有一块干粮,我的命也比不上他的一口唾沫,他把手伸到我怀里,还从没有人不嫌脏碰过我,我只觉得我的心像太阳一样热。
他的手凉的很,不知怎的,却把我的心捂得滚烫。他掏出那块馊得发霉的干粮来,分开一半,他坐在雪里吃,吃完了,他走了。
还是茫茫大雪,他在雪里,就像他来时一样,他走了。”
林天衣本是想不到的,也不愿想到的。
但他宁愿相信,辛老三哭了,两行浊泪从他丑陋的脸庞上淌下,就像呜咽的老树,很滑稽,但林天衣怎么都笑不出来。
是秋风在低语吗?不是吧,是老树在呜咽。
林天衣伸手按了按辛老三胸口,他没有提防,林天衣感受到了一块不规则的凸起,把它拿出来,是一块丑陋的黑色石头,像辛老三一样不起眼,但林天衣却小心翼翼地放回了他怀里。
十年,好好保存,发霉的干粮就会变成一块黑黝黝的石头。
十年,念念不忘,无心的恩情就会化作什么呢?
光阴匆匆,在生命中留下的又是什么?
那风,逝去了,那雪,融化了,那雪中渐远的身影,却留下了,深入心底,越发清晰。
辛老三早就擦干了眼泪,林天衣再看他丑陋的面庞,竟然发觉有了几分可爱。
露珠不是凝噎的眼泪吧,天空上的乌云也已经散去了吧!
辛老三狼狈地擦干眼泪,自嘲道:“故事还算有趣吧,他吃了我一半干粮。”
林天衣缓缓道:“他救了你一命。”
应该是吧,有一种救赎,让人重生,不是偷生,而是新生。
暴雪中疯狂的嘶吼,他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不是生命,而是尊严。
辛老三问道:“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林天衣点点头。
一个人给了你生命的尊严,哪还有什么事你不肯为他去做呢?
一片枯叶凋落,林天衣任由它落到身上,苦涩道:“我一直以为不曾轻视他,如今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他。”
辛老三声音也逐渐柔和,道:“既然如此,你何苦与他对抗呢,难道他还不值得你去佩服吗?”
林天衣摇头,道:“你也知道他的称号,他的野心很大呀,谁敢这么自称?你不懂的。”
听到此处,辛老三表情变得尤为冷冽,道:“故事讲完了,第三局也该开始了。”
林天衣也冷淡道:“这次的规矩也该我定了吧!”
辛老三冷哼一声,却不作答。
林天衣甄满茶水,轻饮一口,稍稍苦涩,不浓不淡,悠闲道:“要是我输了,却还不跟你们回去,你会出手吧!”
辛老三冷笑道:“你尽可以试试。”
林天衣道:“我最不愿意和还有救的人动手。”
辛老三表情愈冷,道:“你与魔尊过一招而不死,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不过你身负重伤,如今在我手下撑不过十招。”
林天衣浑不在意,道:“你并不愿意动手,心里还是以为你能赢的,对么?”
辛老三道:“哼。”
林天衣其实更想说,生命中有那么两块干粮已然无憾了。
林天衣抬头望天,枯叶如星,天际无垦,他已望穿了许多,一条老命,换三道生机,还不值吗?
林天衣道:“你解开木成舟他们三人的定身术,把赤阳剑还与他,让他先走一炷香时间,你要是能找不到他,便算我输了。”
辛老三正待愣住,幽小狐却已笑道:“师父打得好算盘呀,真是极好的脱身之计,他们三个要是走了,师父了无牵挂,再想脱身,必然容易多了。”
林天衣笑而不语。
幽小狐艾艾一叹,不情愿道:“放了就放了,但须得留下一个孩子,师父若是输了,再放他也不迟吧。”
林天衣目光闪动,但笑容不减,道:“也好。”
“你倒是狡猾。”辛老三手上水汽潮湿,袖袍一挥,三人旋即能动。
木成舟一声暴喝,望着辛老三目瞪欲裂,林天衣一只手搭了上来,朝着木成舟摇摇头,接着把一柄赤光流霞的长剑递给他,木成舟颤着手接下赤阳剑,脸色沉得吓人,道:“辛门主果然好本事。”
辛老三冷哼一声,道:“过奖。”
云轩终于能动了,刚才仿佛被困入了牢笼,周围弥漫的,全是可怕的黑暗,他真是害怕极了。
再抬头望天,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广阔,就连那萧萧秋风,也变得亲近温暖。
云轩转头看去,鼻尖有些发酸,道:“小叶……”
雪小叶一脸惊恐,看着云轩,紧紧抓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了希望。
希冀有谁能懂?十年前他说过的,不要流泪,也不要独自面对。
不要颓废,也别在寂寞里沉睡。还能醒来,就要有希望地活着。
幽幽树林里,荡来了萧瑟的风。
木成舟怒极反笑,道:“魔教中人果然霸道,不过我倒还有几分骨气,即使粉身碎骨,也绝不屈服。”
林天衣拦住盛怒的木成舟,长长一叹,道:“木兄,这是我的意思。”
木成舟错愕道:“什……什么,是你让我带小叶和云轩其中一个走?”
林天衣艰难地点头,道:“木兄,虽说正邪不两立,但我既称呼你作木兄,既是把你当做朋友了。”
木成舟豪笑道:“我早就把林门主当做好朋友,林门主即使不说,我也要偷偷叫你一声‘林兄’。”
林天衣豪气干云,畅怀大笑,道:“好一声‘林兄’,既是朋友,那我有句话,不知木兄听不听?”
木成舟倚剑,笑道:“朋友比剑更要来得珍贵,怎么敢不听?”
林天衣道:“既然木兄信我,就先走几步,我随后就到,那时再与木兄共饮三百杯。”
木成舟踌躇道:“这……”
林天衣目光闪动,不悦道:“木兄如此矫情,难道忘了三十年前咱俩各持一子,棋盘对弈之情吗?”
“什……什么?”木成舟不解,心道:“三十年前咱俩就见过面了吗?这却不记得了。”
“你还虚夺了我一子呢!”林天衣提醒道。
“这……是么?”
辛老三不耐烦道:“什么棋不棋,子不子的,着实磨叽,你快快走吧。”
木成舟惘若未闻,直到脑中轰然一炸,心里叫道:“一人一子,虚夺一子……不就是……”木成舟又喜又气,大叹糊涂,又暗道了一声好险,心里才想对策。
木成舟一拍脑门,醒悟到:“我想起来了。”
林天衣目光转动,笑道:“那木兄便先走吧!”
木成舟了然一笑,道:“正要走呢!”
幽小狐躬身笑道:“既然木先生与师父做了朋友,那就祝木叔叔一路顺风。“
木成舟安然受礼,把雪小叶抱在怀里。
雪小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叫道:“师父,把云轩也带着,小轩上来,快……”
云轩抬起了头,此时,他的眼睛应该像一湖希望的水。
他希望,那只手伸下来,就像抱着雪小叶一样,他俩从小是不曾分开的,就像月亮和星星。
那只手伸下来了,仿佛一束阳光,摸了摸他的头,手很冷,阳光呢?
木成舟道:“云轩就先留在这里……”
接下来云轩已经听不见了,阳光冰寒,乌云已经把阳光遮蔽了。
很突然,毫无征兆的,木成舟猛然抓住云轩肩膀,大喝道:“林兄,还不动手!”
但幽小狐已先动手了,她来如香风,抓住了云轩另一只胳膊。林天衣掌风也袭来,幽小狐又不得不放开了胳膊。
云轩已顾不得疼痛了,他早已吓呆了。
木成舟大吼道:“云轩,走……”
木成舟手上发力,却拉他不动。
辛老三掐着云轩的后颈,狞笑道:“去哪呀?”
一时间,杀意迸发。
雪小叶大哭道:“小轩,快走啊……”他挣扎着身子,胡乱抓着云轩,突然抓到一根细绳,雪小叶顾不得许多,发力往回拽来,细绳应声而断,他力用到空处,猛地把绳子抓到了怀里,绳端淡紫光华,微微闪耀,却已无人注意了。
雪小叶还待要再拽,林天衣手挟劲风,已然拍来,同时大喝道:“木兄,还不走吗?”
幽小狐掌风临近,木成舟无奈,心里发狠,单手放开云轩,赤阳剑出鞘,一抹剑光灿若云霞,劈出一道炽烈虹彩。
剑芒梨过干裂的枯叶,激起的劲风也随着挤压过来,庞大的压力沉如山岳,迫得幽小狐连连倒退。
突然一道狠辣刁钻的指影迅疾如风,出其不意的点来,木成舟目光一凝,慌忙转身横剑格挡,不料灵犀一指微微弯曲,一股大力点上剑壁,薄如蝉翼的利剑铮铮发响。
劲风灵活的点来,肋下阴冷刺骨,木成舟暗道一声不妙,阴风忽地窜入体内,木成舟如遭雷击,五脏痛楚蚀心,身子一哆嗦,殷红鲜血遏抑不住从嘴角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