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渊走出C大学,朝大门不远处公交车停靠站走去。遥遥看去,站牌下竖着几个零落的等车人,其中一位少妇还手扯着个小女孩。
兴许是那小女孩的触发,他忽然想到了天赐,一个水灵灵露珠般的婴孩,这最初的印象一直保留至今。屈指算来,从第一次在大观园酒楼为她举办百日纪念宴会上见她,至今怪有好几年没再见过她了。日子过得真快啊,她现在恐怕已出落成一个单纯活泼的小姑娘,一定更加漂亮、可爱了;这从康庄夫妇如同己出的疼爱中便可感觉到。漂亮的小女孩总是招了爱怜的。他们夫妇自从收养了天赐后,的确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相厮相守,总算熬到天赐上了幼儿园;这期间他们将天赐奉若掌上明珠,与她朝夕相伴,水乳交融,已建立起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天赐无疑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冷媚这时侯插上手来,的确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她许是已不满足于仅仅逢年过节给女儿邮寄点礼物,斗转星移,她怕是不愿再独守空房,饱尝骨肉思恋之苦……
天赐一定长得很像冷媚吧?这想法一浮上脑际,立即铁钩子般抓住他,挥也挥不去。对,去幼儿园看看天赐,以验证一下他刚刚的想法,这念头很执拗,强烈地驱使着他。细想想,他是企图从天赐身上找到冷媚的影子。童年的冷媚,一定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有自己的亲情、自己的幻想、自己的……可今天的冷媚呢?他不禁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并不由想起他的同行左拉的一句话,大都市能使贵族女性沦落为娼妓,同样也能使寻常儿女锤炼为一代骄儿,就看你抱负着怎样的愿望。今天的冷媚到底有着一种怎样的愿望呢?他如雾里看花,实在难说个清楚。冷媚至今对他仍是一个谜。
他来到公交车停靠站,朝一边站着候车的少妇打听:“请问,附近有幼儿园吧?”
少妇朝马路对过一侧绿树掩映的红房子指去:“喏,那儿就是。”
他道了声谢,欲朝马路对过走。这时,一辆公交车在对面不远的招呼站停下,仍下几个零星的人,又拾起几个零星的人,然后嗡地跑走。车身一过,他立刻从刚刚下车的人中看见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他猛然吃了一呆:冷媚!
不错,是冷媚。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奥--她是来看天赐!他的心豁豁直跳,无意中窥到冷媚的秘密,让他既惊喜又隐隐感到紧张。
冷媚下了车,用手压压头上的遮阳帽,戴上太阳镜,然后目不旁视地朝前方绿树掩映的红房子走去。脚步橐橐,显出几分焦切。
他目光尾随她,呆呆看了片刻,突然竖起西服领,像个侦探似地跟踪上去,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以防冷媚回头时发现他。
冷媚急急前行,踅入一条岔道,他略一怔忡,转睛见幼儿园红房子就在眉睫,耳畔已隐隐响起孩童盈盈的欢笑声。他紧跟几步,转身折入那条岔道,一旁是一片绿丛丛的泡桐树林;他狸猫般钻进树林,盯望着冷媚背影,绕着一棵棵的树逶迤前行,直至随树林延伸到幼儿园白色木栅栏的院墙前。木栅栏上起伏着爬满不知名的藤蔓,葳葳蕤蕤,参差披拂,绿意可人。
冷媚在幼儿园矮门前站下,昂头朝园内张望,一群穿红着绿的孩子在木马滑梯前,正围坐在一起做游戏。幼儿园阿姨站在一圈中,冲一个装扮小花狗的男孩拍着巴掌,捏尖嗓子,学鞠萍姐姐模样,奶声奶气唱着儿歌:
有个哈巴狗
蹲在大门口
两眼滴溜溜
想吃肉骨头
那装扮想吃肉骨头哈巴狗的小男孩,果真两眼珠滴溜溜转,稚态可掬,令人捧腹。
冷媚看到那孩子,脸上洋溢着温煦动人的微笑。可她眼睛很快从小男孩身上移开,在人群中搜索、寻觅,忽然她眼睛一亮,目光凝注在一个露珠般的小女孩身上,久久盯望着她,目光近乎贪婪,就像要将那小女孩深深烙印在她心灵的底片上。这时,她一扫忧郁,云开日出,脸上一片灿烂的笑容,清澈而明亮,犹如早春妩媚的阳光。
他站在一棵粗硕的泡桐树后,这位置极隐蔽,不易被冷媚发觉,又能将冷媚和幼儿园的情景,统统揽入自己的视线。此时,他顺着冷媚目光爬过去,定睛在天赐身上。尽管他许久没有见过天赐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的,他的想法在天赐身上得到印证,她的确太像冷媚了,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天赐纯洁无邪,玲珑稚巧,没有丝毫的忧郁,她完完全全生活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之中。冷媚呢,她只能在血缘上与天赐找到千丝万缕的联系,却生活在另一个阴郁的世界。
在天赐身上,他似乎找到冷媚童年的影子,也找到了可以与冷媚相沟通的地方,那就是一个扎扫帚把辫儿的小女孩和一个苍白忧郁的女人的联系;冷媚也有她纯洁无邪的过去。
下课电铃骤然敲响,孩子们作鸟兽散,砉地飞奔开去,朝木马、滑梯、旋转椅之类的玩具跑去。天赐也混迹于一片啁啁啾啾鸟雀般的孩子之间,没了踪影。
冷媚目光在孩子纷乱的人群中急急寻找。
幼儿园阿姨转身之隙,一眼瞥见站在门外的她,笑微微朝她走过去:“来看天赐。”
她点点头。
“那就进来吧。”
阿姨伸手给打开门,却被她制止住。
他站在树后,默默看着这一切;末了,眼睛禁不住凝固在那小阿姨身上。她怎么有些面熟,可又在哪儿见过她呢?他翻箱倒箧在记忆的相册中搜索,脑中频繁出现电影闪回镜头。倏地,他脑际电闪雷鸣般一亮,定格在丽都酒吧。啊,是她,她就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冷媚就是把钱塞给了她!千真万确,他相信不会记错。此刻,他心中豁然,许多费解的谜于这一瞬间迎刃而解了。
冷媚对那阿姨说了些什么,小阿姨回头,眼睛急急寻找,喊道:“天赐、天赐!”
天赐闻声,从孩子群中钻出,怯怯走过来。小阿姨上手扯过她,拉到冷媚跟前,顺手打开一扇矮门。
小阿姨看看天赐:“冷阿姨又来看你了。”
天赐抬脸看看冷媚,稚气地一笑,露出两排花蕊般的碎米牙:“冷阿姨好。”
冷媚蹲下身,上去抱住天赐:“天赐好,阿姨好想你好想你啊!”然后捧起天赐的脸,有些疯狂地亲了一下。“告诉我,你想阿姨吗?”
天赐点点头:“想。”
冷玫惊喜若狂:“哪儿想?”
天赐用手指指心口:“这儿想。”
“呃,我的小天赐!”冷媚失声喊道,又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搂住,生怕被谁叨走似的。
他突然被眼前情景感动,心里酸楚楚的。人亲亲在骨头眼里,他想起这句老话。不错,天赐和冷媚之间有着一种无形的生物场,她们磁石般相互吸引,不用辨认,不用说话,只须一个眼神,一丝微笑,就足以使她们息息相通,脉脉相连,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这大概就是骨肉亲情吧。
眼前的一切足以证明,冷媚绝不是第一次来幼儿园看天赐,天赐也早已认可了她,这从她们亲密无间的举动中可以看出。虽说冷媚来看天赐,买通了幼儿园小阿姨,采取隐蔽的手段,可如此三番五次,难道康庄夫妇竟丝毫没有察觉?难道天赐回到家,也对他们守口如瓶?真太不可思议,无疑冷媚与天赐已达成某种心灵的默契。
冷媚抱起天赐,对小阿姨说:“谢谢你,我能把天赐带出去走走吗?”
小阿姨点点头:“好吧,千万别忘了,晚饭前一定送回来。”
“这你放心,”她看看天赐,“给阿姨再见。”
天赐听话地扬起手:“阿姨再见!”
小阿姨隔着矮门朝天赐摆摆手,冷媚也用眼神朝她致意,然后抱起天赐,沿蓊郁的林中路走去,一路说笑,充满亲情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