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书店里闲逛时,接到了一个自称是我的同学的电话。因为旁边人声鼎沸,而对方说的又是浓重的方言,所以听了半天才弄明白对方是某某人。我一弄明白了是某某人,不免有一些诧异,但是不很厉害,也因为是人多的缘故,不同于我私下里,有独个儿玄想和回忆的空间,所以,那个时候,我便显得做作和拘谨。但这个电话却在我的心里留下来,事后还一遍遍回想那说话人的语气,似乎有好几日,总是断断续续地在旧事旧光景中流连。同学说到的事情有两桩,一桩是关于他自己的,说分配到当地的乡政府有年,要我到某地时,可以直接联系他;另一桩是关于我们的,说起明年夏天返校一聚的事。顺带就问了我毕业后的情形,这一下,时间就变得清晰起来,因为我们自一九九七年毕业至今,转眼十年期限将满,当时虽没有相约,然而时间自身形成定例,也或许是一聚的时候了。如此几句,使我顿觉光阴忽忽。
想起来,这是我毕业离校后第二次与同学有联络。想我天性所至,并未觉得同学情分便与其他有什么区分。况且这些年来颠沛流离,几乎居无定所,至最近一两年,方才渐渐尘埃落定,有了在这里落脚生根的意思。这中间,仿佛也动过寻找同学的念头,但有一回在省城无意间相逢一位邻班的同学,却丝毫无惊喜,各自的矜持生成,连热络的话语都没有说几句,从此也就绝了这份想念。这差不多是二〇〇二年的事情,我刚刚从南国回来,到了某报社充任副刊编辑。而其时,我离开校园也已经是五年时间,连熟识的人都开始进入了遗忘的序列中。至于稍前几年,适逢世纪之交,自己又恰是二十郎当岁,心思动荡,并无一日真正地安定过。连带我在老家工作时渐渐熟识的一些同事们,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思起伏。再稍后几年,我就离开了家乡,辗转了一段时日,我的记忆随之也辗转了一段时日,似乎是,连梦境都与我的生活的迁徙摆动有关系。在这些岁月年华里,我非但没有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生活,素日都是疲于奔命,而且,几乎连爱情都没有。几年后我看到前辈作家的书,写生活里年轻时代的无着落这一节,谈到人生命运的危险性,仿佛多人皆然,但人人又都踌躇满志,也并无急虑,再细想那时候,我也确曾以清高自许。
昔日在校园里时,我大概便是这样的性情罢。因为某日偶然翻到了留言册子,上面的话语多数又都如出一辙。但事隔多年,我与同学的交往,不论远近亲疏,也早已化为了云影。以我这样的性情,铁杆的朋友几乎没有几个,即便是同宿舍的,也检点不清现在各自到底人在何处,谋何职了。是在刚毕业的那两年里,有一年我还想到某位舍友的故乡去,因为同学时他常常与我们谈起他家里满山坡的苹果园,谈到苹果园里的鸟叫,我向他表达过心里的钦羡,受到他简单的相邀。不过后来到底未能成行——其时我们的工作都无着落,略略问过几个同学,好像毕业后的去向都不明了,再加上去那位同学的家乡交通不便,于是一切念想都作罢。这样直到今日,我还是没有去过他的家乡,连临近的县市都未去过。到了二〇〇四年夏,我开始了一场延续半年多的系列采访,到过这个省份的西北部、东北部和省城近郊的一些县市,独独漏掉了南部他所在的那个区域。这时间,已经离校有七年了。我的记忆被后来的人事搅乱,开始变作了一个无穷数。
然而有一年的元旦里,我因事回到了我的母校。我看望了当年的班主任老师,拜访了曾经教授我功课并且有过一些私人往来的师长,我见到了夹道的梧桐树和树下偎坐在一起的学弟学妹,见到了图书楼、教学楼,并且逐个儿地,到楼上去走了走,我甚至还去了曾经跑步踢球的大操场,最后又回到了当年住宿的宿舍楼,找到了我们的二〇七宿舍。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了看,没有进去,我或许有一种羞涩感。楼道里仍旧昏暗潮湿,和许多年前的昏暗潮湿,是同质的;楼梯的拐角处,有几个男生打闹着,我看着他们,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这是至今唯一的一次,像往事重现,然而时间的行止混乱而模糊。以后我再想追寻这些记忆时,却已经没有法子。因为从这一年元旦以后,我的生活的速度加快,转折也过多。不期然就到了今天。
我的班主任老师,在那一次告诉了我一些同学的音讯。这其中有一位,曾经是我的邻舍,分配到某大型水库,因为不久前在工地上出了事故,已经去世了。我现在想起来,这位同学便是最近联系我的这一位的舍友,而且两人住上下铺。因为忙乱中没有来得及细问,不知道他是否也知晓了这个讯息。但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们即使谈论及此,也只能是一番唏嘘。而且于彼时于彼地,也完全不是闲话桑麻的时机。他倒是说起与其他同学的联络,这被联络的同学中就有一位,也是他的同舍,居住在我的母校附近的县城里。因为近,他和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联系颇多,就是我去的那次,老师也曾起意叫他一会,但似乎他有什么事走不脱,于是就错过了。那么,对于更多的同学的事,他大约都是知道的罢。如果这篇文章由他来写,在素材的掌握上,他总是远胜于我,或许相应地,出现在这里的情节就会丰富得多。
可是在我刚刚离开校园的几年里,因为对那段校园生活的依恋,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去写一部名为《水利学校》的长篇小说。在我的设想中,这将是一个由主观世界所构造的意象群体,它构成了我生命周期中第一个大的转折。这部小说终于没有被写出来,大抵因为在日复一日的光阴流动中,我渐渐地发现了,仅仅依靠这种不舍还捕捉不到校园生活的精髓。可话再说回来,等到我在多年后知道了这段生命的价值时,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写作这种小说的冲动。成人世界的含量,其实远比青春年代丰富得多。我的写作渐渐从青春期剥离出来,那些略带忧伤的少年情怀慢慢地都远去了。如是看来,十年不仅仅是一个时间长度,它一旦被附着在具体的人事身上,这里所包孕的价值,自然就详尽且增多了。而与我这则文字相对应,或许另该有一则来写写我这里所遗漏的部分,譬如那些陈年旧事,凡熟识的同学都会亲近一些,那么这还未诞生的一篇,就叫《同窗记》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