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焦大柱上茅房回来了,见大家议论纷纷,就说:“吵吵嚷嚷说啥呢?还不快歇着。去,让出点地来,俺可要睡了,累死俺了……”
元辅仁故意说:“大柱,明儿晚上可没的这般好睡了,弟兄们都苦啊……”
焦大柱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说:“今儿要不是我说了些好听的,怕是李二要让咱跪到现在,好汉不吃眼前亏。睡觉!”
王经好多次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当兵的就是这命。但究竟是怎样一种命,王经直到这两日方才有所领会:当兵,也就是举手投足都由不得自己,外加上日复一日地枯燥无味。自从晚上开始加练阵法以后,士兵们的生活变得出奇的简单了,吃饭,训练,睡觉,再吃饭……如此循环往复,没有一点意外的插曲。荷甲奔从五里路加到十里路,举石担、挑土筐、滚石碾子的次数各自加倍,还有早晚各两个时辰的阵法枪法。士兵们开始变得麻木了,先前多有脾气看法不对付的弟兄,在茶余饭后绊两句嘴,说些尖酸话,背地里指指点点的事,现在已经很少再看到了,大家唯有两个盼头:吃饭、睡觉。除此以外,极少有人还有精力在想点别的事情了。王经想:兵就是这样被磨出来的,先前投军时都是些形状各异的石头,到营里磨着磨着,也就变成一模一样的棋子了,说往哪里摆就可以往哪里摆。
练了大半月,士兵们的枪法和阵法又精进了不少,无论是移阵前行还是挺枪突刺,都能做到百人如一,动作整齐的了不得。排出来的阵型像一块城砖,休说是走上一两里地,就是绕着大唐转上一圈,怕也没什么岔子。只是时间一长大家都形成了怪癖,什么都讲究个齐整,有时哪怕是几个人站在墙根撒尿,也会不自觉的对对齐排成一排,从掏家伙到完事,竟也差不了多少。
老枣说:“确实好看多了,可也就是个把式,少了点气,还是不成。”
众人问:“什么是气?”
老枣说:“胆气,杀气。”
众人又问:“这气怎么练法?”
老枣说:“气从心来,你们只能自己琢磨,慢慢历练。”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当天回营后,都议论纷纷:这阵法已无可挑剔,可“气”又从何来呢?焦大柱一筹莫展,他只当过两年太平兵,哪能体会胆气杀气是什么。倒是李承嗣出了个主意,他说:“我们老家在山上砍树,砍下的粗树干需十几个人往下抬。大家抬木头时要一路喊着号子下山的。这号子一喊起来,步子齐了不说,人心也齐了,于是一齐使劲,老长的山路,不多会就到了。要是不喊的话,抬到半山腰就人困马乏。打仗也一样,只要喊起来,就能胆壮心齐。”
元辅仁说:“只当是什么妙计,原来就是这。那天咱不也喊了吗?可照样被冲了个四散而逃,有什么用?”
李承嗣说:“那是咱喊的不对路,时机不对,喊法也不对。我一直琢磨,那日先开始列阵时大家心气挺齐的,可惜的是后来人家冲过来时咱竟连屁也没放一个,好端端聚起来的气就慢慢散了,反倒胆怯起来。后来我们也喊了,可时机又不对,喊早了。这‘杀’字一喊,就是胆气迸发之时,那时人最是勇猛,随后胆气就慢慢泄去。所以这一声‘杀’要留到交兵之前的一刹喊出来方才有效,可我们隔着百十步就喊了,太早了。等别人冲到跟前喊杀时,咱的胆气早泄了,气势被镇住了,自然抵敌不过。”
众人听着觉得有理,李承嗣又说:“咱这喊法也有不妥。你听人家那声‘杀’喊得,狼嚎狮吼一般,血性都在里面。可我们呢,是马嘶牛叫一般,一听就像是吃素的。喊得时候要提气,不能光扯嗓子,要嗷嗷地像狼叫一样,我给你们学学……杀!!”
“谁在那边喊?反了啊!”外边有人叫骂道。
大家窃笑起来。焦大柱说:“此计甚好,就这么干。秀才,你想两句号子出来,要好听点,顺口点,不要太多,让弟兄们记得住。”
王经想了片刻,说:“忠义智勇,成仁取义。”
大伙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也听不懂,书呆子净犯酸。”
王经闹了个大红脸,又想了想说:“镇胡神兵,天下无敌!”
焦大柱拍板道:“这个好,就用这个。”
于是第二天,这样一句号子就突然响了起来,兵们扯着嗓子喊的嗷嗷叫,让老枣和李校尉都吃惊不小,但两人都觉得很满意。只是美中不足,原本是李承嗣想出来的主意,反被焦大柱抢先表了功,士兵们对这件事都颇有看法,只是李承嗣本人倒没说什么,于是旁人也不好多插嘴。
当天收操的时候,老枣对他们说:“今日的操练,方才看出有了点兵气,尔等当自勉。”
众人欢呼而散。
四月初八的时候第二次对练。这一次远比第一次对练隆重得多,镇胡营的兵们被拉倒连云堡的大校场上,同赵成的骑兵营中挑选出来的精兵较量。校场当日被布置得如同战阵一般,来此比武的军队在四围列阵,百十面旌旗迎风招展,煞是壮观。比武分作几场,先是新招陌刀手刀法对练,后是骑兵新丁马术操演,镇胡营被排在第三。
当第三阵鼓角响起之后,王经他们便走到校场中央列阵。在他们对面是三十多名久经沙场的骑兵正勒着马蓄势待发。
只听得一通鼓响,战马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向枪阵冲来,阵中之人握紧了棍棒严阵以待。
“镇胡神兵,天下无敌!”
“镇胡神兵,天下无敌!”士兵们反复高喊,战意愈盛。
“三十步!出枪!”排头大喊。众人挺出手中的长矛,对准了迎面而来的骑兵。
骑兵们果然不惧,加速冲来,在两边快要撞在一起时,双方几乎同时狼嚎般地大喊:“杀!”
碰撞发生了。骑兵们熟练地用短棒拨开第一、二排枪兵的长棍,侧身撞进阵中,王经站在第三排,和众人赶紧挺枪往前涌,好几个骑兵撞在他们枪头上,双方一阵角力,互不相让,可终究是步军人多,骑兵终于被王经他们顶下马来。失了驾驭的马向前跑跳起来,后排的人侧身一让,马就从后排冲出,而步兵阵型转瞬间恢复如常。
骑兵们见硬冲不进,只得稍退。带队的军士思虑之后,指挥着骑士们纵马绕阵,想要枪兵阵型转向松散时寻机插入。但枪兵们并不慌乱,跟着原地转向,棒头始终朝着骑兵,阵型丝毫没有破绽。
一计不成,又施一计。骑兵们突然分成两拨,绕道方阵前后,企图夹击步兵。步兵们早有准备,依照平时练的五排五排一转向,棒朝两边,分别迎敌。
骑兵们见无机可乘,又把人马分作三拨,要从三面冲阵。阵中士兵见状,立刻变阵,站在阵脚的枪兵退入阵中,两边的士兵一合拢,方阵改为六边圆阵,可六面迎敌。骑兵依旧没有得手。
“哐当!”一阵锣响,对练结束。骑兵们灰溜溜地退出场外,留下百余个步兵在场中激动得狂喊:“镇胡神兵,天下无敌!杀!”
兵们都说,老枣是个实诚人。老兵们这样说,新兵们也这样说。
于是老枣的故事,如同传奇一般,在士兵们中间不胫而走。原本很简单的事,经过兵们口口相传,不断地添油加醋,便越发变得神奇,以至于等王经听到这些故事时,已经很难分辨真假了。王经费尽了心思,才能基本弄明白一个大概。
老枣本姓曹,幽州人氏,生于幽州边地一农户中。其祖父迫于生计,从军守边,后战死军中。其父也从军征战多年,有幸能全身而退卸甲归田,又娶妻生子,于是便有了老枣。老枣从小跟随父亲学习武艺,拳术刀剑,样样都能拿得起放的下,等练到十六岁的时候,方圆几百里便没有人是老枣的对手了。
老枣少年时不像现在一样苍老,脾气也不向现在一般沉稳,是一个长相英武性情莽撞的后生,为人处世直来直去,想做啥就做啥,从不知后悔二字。成年之后,上门求亲的媒人也有不少。爹娘左挑右选,为老枣择了一门亲,娶了邻村白氏为妻,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可年轻时的老枣哪是个在家闲的住的人,整日不是与人比武较量,便是仗剑行侠,少有着家的时候。后来,不知在何处失手打伤了人,县衙发文追查此事,老枣自觉躲不过去,便与一班意气相投的兄弟一同投了军,只捎了一封书信给爹娘,便从此音讯全无,一走就是七年。
投军后,老枣便在范阳大营落了脚,凭着一身的好武艺,在军中如鱼得水。范阳军与安西军多有不同,军中多骑兵,步兵尽使陌刀。老枣当步军,仗着武术功底颇深,陌刀法方才练了没多久,便举一反三,无师自通。军中许多教头与其切磋,竟都拿他不下。这件事连大营主帅都惊动了,于是老枣便被破格提拔为百人旅长,新兵无有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