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老枣悄悄潜入邵村,翻墙跃入白氏院内,毫不费力的干掉了那条大黄狗,又捏手蹑脚地推门室。那奸夫与白氏何曾听得园中细微的动静,正如胶似漆行云雨之事,全然不知有人进入屋内。老枣干净利落,一个健步上去,挑开帷帐,还不等那两人回头,只噗噗两刀,便结果了两人性命,两人连喊一声的机会也没有。随后老枣拉过被子将尸首盖住,身上滴血未沾,尸首的腥气也不能散发出来。
老枣又闪身进入侧室,房中有一小床,白天所见那个孩子在床上睡得正香。老枣心想:只能先委屈儿子了。于是用布将孩子嘴堵了,又捆住手脚装进一个麻袋里背了,连夜翻墙出村,逃入山里。
一晃到了第二天中午,老枣已到了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他把麻袋放下,给孩子松了绑让他喘口气,自己也稍歇片刻。哪知孩子受了惊吓,竟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愣在那里喘粗气。老枣吓了一跳,赶忙解下腰间的葫芦用水灌了几口,在背上狠拍了几下,方才好了。孩子见一个陌生人把他带到了山里,心中害怕,一个劲地哭,吵着要回家。
老枣说:“我是你爹,你哭什么。”
小孩不理他,一边哭一边闹:“我要我娘,娘!”
老枣骗他道:“你娘死了。昨晚上被强人杀了,是我把你救了出来,你娘把你托给我了。”
小孩根本不听,依旧是哭闹不止。老枣无奈,大喝一声:“哭什么!再哭,扔你一人在山里,爹的话都不听,你听谁的!”
小孩被吓住了,他毕竟年纪还小,还弄不清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分辨老枣的话是真是假,但他不敢一个人呆在山里,于是只能跟着这个凶巴巴的家伙走了。
两人沿着山路往南行走。一路上,老枣想尽了办法哄孩子,只要路过沿途村镇,老枣就给他买吃的买玩的,孩子要什么都有求必应,无有不顺着孩子的心意。久而久之孩子也就不怕老枣了,只当他是哪个远房的伯父,不再每日小心提防着。但是孩子依旧想着亲娘,只要一想到她,就要又哭又闹,怎么劝也没用。这让老枣真有点后悔了,他只恨当初刀太快,早知今日就应当留那妇人一条狗命,硬拖出来逼着一起走。再怎么说那也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官府是不会为难的。可现在,孩子没娘了,没法解释的过去,这终究是个祸端。
后来,老枣他们到了中原。钱没了,老枣便替豪门大族看家护院,做了一名家兵。孩子和老枣住在一起,每日闲暇之时,老枣便教他武艺,将来好继承他衣钵。家丁的差事交卸后,老枣又带着儿子一路往西,在关西做了名刀客,为来往的客商押货。这几年中颠沛流离之苦不一而足,而练武的事老枣一天也没让孩子间断。只是这孩子悟性差了点,练习了多年武艺依旧长进不大,老枣对此很不满意,常暗自嘀咕:这孩子怕是像娘舅,一点也没有曹家人的影子。不过武艺不精还是小事,另一件大事却让老枣时时挂在心头:孩子一天天长大,对他娘的事却一点也不曾忘怀,反而更加挂心了。而且近来老枣慢慢觉着,儿子对自己越来越疑心,似乎不太爱和自己说话,一直在独自想心事。可老枣问他,他却不愿多说什么。老枣不知道这事该对儿子怎么说才好,那婆娘对不起自己,却大约对儿子还是有恩的,要是儿子知道他亲娘被他亲爹杀了,不知道会出什么祸事。老枣自出生以来,这是第一次觉得左右为难。
终于有一天,儿子主动来问老枣:“我娘是怎么死的?”
老枣心里猛地一震,他知道祸事就要来了,可依旧装得很平静地说:“都说多少回了,为强人所害。”
儿子单刀直入,盯着老枣问道:“我娘是不是你害死的?”
“怎……怎么会,”老枣竟被问得有些结巴,过了会才平静下来说:“若真是我害得,我还留着你这个孽种在身边干嘛?还不趁早把你卖喽。小孩子别净瞎想。”
儿子没说话,盯着老枣看了一会。老枣心虚,硬撑着挺了一会,把头扭一边,干别的事去了。
儿子的表情怅然若失。
此后儿子再也没有提起此事,父子两人也相安无事,但老枣总觉得儿子对他的态度有了点细微的变化,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层薄而又薄的纱一般,看得见却看不清。老枣很失望,平心而论他对儿子可谓是诚心诚意、尽心尽力,可现在看来,这么多年的努力依旧没有捂热儿子这颗心,当年一时激愤的恶果现在只能自己吞下……报应呀!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着,转眼老枣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当是要立一番事业,寻一碗安身立命的饭吃的时候了。老枣寻思,像刀客这样半黑半白,整日在江湖上行走的差事决不是个长久之计。两人都没有读过书,要想寻个稳定的官身,投军是一条最有可能的出路了。老枣把这个想法与儿子说了,儿子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于是两人便到了陇右投了军。
入营的那日,也是老枣平生头一次碰到李校尉的时候。那时李校尉还只是个百夫长,但武艺一点也不比现在差,他照例牛气冲天地站在队列前面,向所有新丁发起挑战:谁要是不服,出来和他较量三百回合,打赢的就当队长。校尉很自信,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一个新兵敢出来向他叫阵。但老枣那时正是年轻气盛,怎能甘居人下?他大大方方走到队伍前面,一拱手道:“小可不才,愿和军爷过几招。”
李校尉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个一脸褶子的新丁吃了豹子胆了。他轻蔑地说:“使什么兵器?”
“爷只会陌刀。”老枣冷冷地说。
李校尉想这厮口气倒是不小,回头挑了一把最重的刀丢给了他。老枣伸左手接住,说了句“承让!”便挥刀砍去。
两把刀当地一声格在了一起,碰出了火花。只一刀,李校尉便掂出了老枣手里的分量,感觉到对手武艺不一般,于是提起神来全力以赴。两人乒乒乓乓打了十多个回合,李校尉渐渐由攻转守,而老枣步伐不乱,步步紧逼。校尉寻思,这样打下去难免有失,不如趁早收了,再做计较。于是他寻机收了刀,跳出圈外,说到:“他娘的是条汉子!好!壮士可站到排头,本队队长就是你了!”
老枣也是久历军伍之人,很清楚李校尉这是在找台阶下,可以见好就收了,于是老枣有意买他个面子道:“多谢教头让了我两招,惭愧。”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当然,李校尉是不会轻易认输的。那夜,校尉把老枣拉到营地旁的小山岗上,借着月色,要把白天没打完的架打完。老枣也毫不示弱,愿和他一较高低。两人先持陌刀一阵砍杀,两把大刀在月光下碰得火星四溅,砰砰直响。约二十个回合后,校尉乱了步伐,刀被打落在地,人被老枣用刀面狠拍一记,跌在地上,狼狈不堪。老枣说:“还再打不?”李校尉不愿服输,嚷着说“再打!”他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找了条长枪和老枣再战,老枣依旧用刀应战。校尉使出浑身解数,把条枪舞得像条蛇一样,老枣的刀也挥得密不透风。缠斗半晌,李校尉才勉强和老枣打了个平手。这时两人各已是气喘吁吁,再也打不动了。
校尉坐在地上,拱手对老枣说:“佩服佩服,看来是山外有山,老子我服输了。”
老枣说:“你枪法也不赖,我多少年都没和人这么打过了。”
校尉笑而不答。他现在害怕的是这事会传出去遭人耻笑,自己在营中颜面无存,于是故意自语道:“这回他娘的输惨喽,营中弟兄们怕是要笑掉牙了。”
老枣会意,对他说:“这事,烂在我肚子里,谁也不会知道。”
李校尉听了,心中大为宽慰。于是不打不相识,两人从此成了莫逆之交。
从那天起,老枣在军中牢牢扎下了根,在营里他是老二,除李校尉外数他最大,弟兄们也都肯听他的。老枣原以为,靠着这点优势地位在营里罩着自己儿子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他失算了,儿子似乎在有意地离开他的保护伞,要自己去闯出一片天地。他成天和自己结识的几个弟兄混在一起,吃饭坐一起,睡觉靠一块,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和老枣却渐行渐远。对老枣的话,他有时会装聋作哑,阳奉阴违。老枣想教他点武艺,他也时常找借口推脱掉。这让老枣很犯愁,他觉得,儿子的这个小圈子像是个铁桶,针插不了,水泼不进,慢慢地把他隔绝开来,使他无法和儿子亲近。为了改变这种局面,老枣有时会找借口责罚一下和儿子要好的几个士兵,好让他们少来带坏自己儿子。但是越是这样,儿子就越是反感他,这么做的结果和他的初衷完全相反。老枣灰心地想,这小子怕是真的在记仇了。
战争的来临,比想象的要快得多。当年夏天,士兵们还没有完成全部的训练,几百吐蕃铁骑就狂飙而来了。吐蕃人是来抢收大军屯田的小麦来的,唐朝这边自然不能答应,于是一千多名新训的士卒便被哥舒翰调来埋伏在农场四周,准备来一个瓮中捉鳖。吐蕃人黄昏时赶到埋伏圈中,还没站稳脚跟,只听得一支响箭飞出,众多唐军从四围的树林中一涌而出,向农田中杀去。新兵们第一次经历战争,都血脉喷张,兴奋异常,一个劲的往前冲去,急着要和敌军白刃交锋,把战前阵型的布置忘得一干二净。原本是一个埋伏圈,还未接战就成了一个口袋型,东、南、北三面的部队冲得太快,以至于西面的部队来不及把道口封住。吐蕃的将领也是久经沙场,一下子就看出了唐军的薄弱之处,于是指挥部队超西面猛冲过去。这时,李校尉和老枣所带的两百人正好赶到西面路口,于是便成了袋口处唯一一支及时就位的唐军。情况万分危急!李校尉大吼一声,带着几十个陌刀手就冲了过去,不久就陷入阵中。不料后面的新兵们持矛列阵,看着陌刀手们在敌阵中浴血拼杀,却一时都愣住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只见几十个大汉在阵中拼杀了只一会儿就倒下了一半,有一个兵胳膊被齐根砍断,血流不止,居然还在独臂奋战!
老枣见众人不进,急了,大喊道:“都他娘的死球啦,快跟老子上前接应!”。说罢,挺身向前冲。士兵们见老枣如此,也跟着奋勇冲锋,于是长矛阵如一片矛林,向吐蕃刺去。吐蕃人、陌刀手、长矛手缠在一起厮杀成一片。
老枣寻机退入阵中,冷静地观察者战场上局势的变化。李校尉带着陌刀手们陷阵力战,挫掉了吐蕃军的锋锐,长矛阵贴在外围,和吐蕃人正面拼杀。此时吐蕃将领见硬冲无效,急忙变阵,带队从侧翼出,绕道矛阵左后企图冲散唐军阵脚。老枣见状大惊!新兵未熟战阵,多半不知协防侧后,一冲必散,而阵脚若失,则全局危矣!更要命的是,老枣的儿子正好在左侧,此时正命悬一线。老枣顾不得许多了,提了把陌刀就往左翼飞跑,一边大声喊叫:“小心后边,小心后边!”然而这都无济于事,战意正浓的新兵们丝毫没有察觉侧后方致命的威胁,正一个劲地向前推挤。吐蕃人快马加鞭,未等老枣赶到,就一下子冲入阵中,唐军阵脚顷刻间被冲垮。几个新兵被马撞倒,飞出去好远,其中一个刚想爬起来,被一个骑兵赶上一枪扎穿,鲜血喷涌而出。那个兵挣扎着想爬起来,没有成功,他回过头,用一种痛苦而又万般留恋的眼神朝老枣那边望了一眼,又吐了两口血,终于不动了。
老枣这一切的看得真切,他感到天都要塌了,那个被刺穿在地的兵正是他的儿子!是他生活于世的唯一目的!是他留存于世的唯一的骨血!老枣的心头也似被那杆长枪扎了一下,血汩汩地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