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真的来了!一千步骑浩浩荡荡地从北面杀来,吐蕃军望风后撤,老枣他们终于转危为安。原来,早在夜晚火起之时,后方大营里就发现了这边的火势,主帅料知山羊峡这边出事了,于是连夜调拨一千精兵增援,终于在天亮时及时赶到了。不过,这支援军也没有太大的作为,除了救了老枣他们一命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斩获了,等于是费了半夜功夫白跑一趟。
恶战余生的五个人从烽火台里钻了出来,带着大军收敛唐军的尸骨。营帐早已烧成了灰烬,上百具尸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场面十分凄惨。老枣他们,一具一具地指认尸骨,一个判官跟在后面登记造册。一共是二百三十五具尸骨,死的全是这个营的唐军,一个也没跑掉。老枣苦战了一夜都没有觉出困乏来,可看着这满地的尸首,竟觉得整个人都要垮下来了。这是两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昨天还在眼前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忽然,一个士兵意识到有些问题,这里面还少了一个人,他对李校尉说:“那个被老枣搭救下来的崔之焕,没影了。”校尉也觉得不对劲,于是又在尸首堆里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这就十分蹊跷了,昨晚吐蕃军围得跟铁桶一般,那么多久经沙场的军士一个都没有逃出来,那个遍体鳞伤,可怜巴巴的崔之浩怎么可能不翼而飞?于是几个人凑到一起议论起这件事来。李校尉问:“你们昨天有谁看见,哪个营帐最先起的火?”大家寻思了半天,一个士兵答道:“好象是左营……左营二先着起来的。”校尉说:“哪个遭瘟的住在左营二?”士兵说:“那是一座空帐,不过……”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谁都知道那天这间帐里安顿的是一个叫崔之浩的人,而这个人是老枣搭救下来的。如果这事传出去,那么老枣就有引敌入室的嫌疑,这是铁定要掉脑袋的罪责。于是五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唉声叹气。
老枣这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军营中对火种管理极严,兄弟们的是懂规矩的,绝不会有人失手招来大火。这把火八成是有人故意点的,而那个崔之浩,定是个吐蕃细作,先装作落难的商贩混作军营,随后伺机放火扰乱,再与外面的吐蕃军里应外合攻进营来。都怪自己一时失察,惹下大祸,害了众兄弟的性命。也难怪几个活着的兄弟要指指点点,这样的大罪孽,自己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还不如痛快一死,也算光明磊落。
想到这里,老枣站起身来,卸下身上的刀和甲扔在地上,说:“你等休要议论,这件事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这就去伏罪!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枉为一条好汉。”说完,转身就要去找行军主簿。李校尉一把拉住他,骂道:“你他娘的犯什么糊涂,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你活腻味啦!”老枣甩开他的手说:“那么多弟兄都死了,我还在偷生,这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么!反正儿子也没了,活着也是没劲得慌,不如死了干净。”说罢又要走,李校尉大喝一声:“拦住他!”几个兵就一拥而上抱住老枣不放。李校尉又骂道:“好个不晓事的东西!你走了,倒是舒坦了,可别人就得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了!他们会说咱们这个营的人忒无情无义,把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供出去伏军法!这再往后,谁还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咱们就剩这几个人了,难道你要眼看着我们散伙走人吗!”
一旁拖着老枣的三个士兵也苦苦劝道:“是呀,督头,犯不着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件事我们烂在肚子里,没人敢怪您。”
老枣见走不脱,又只好坐下来,众人又是轮番劝慰了一番,方才打消了老枣的念头。事后,李校尉上报战况时,隐去了老枣私自容留生人的情节,只说是吐蕃火箭引燃了帷帐,才致此败。这份战报送到节度使幕府,参军们犯难了。论常理,这一仗唐军损兵折将,主官当要论罪坐法。但是,用什么罪名呢?军营虽被攻破,但剩余的人在那个姓李的校尉带领下一直守到援军赶到。烽火台没有被攻破,这就等于军营没有完全失守,所以用失地法处理主官是没有道理的。那么,这一仗只能算是失利,领兵的将官最多也就是个降职而已。但是,即便是这样一个校尉,那也是朝廷的命官,降职是要上报朝廷的,这就给节度使老爷脸上抹了黑,是一件得罪人又不讨好的事。何况那个校尉坚守一夜,多少有些功劳,表现也可圈可点。参军们左右一寻思,干脆功过相抵,不罚不降,谁也不去得罪,这件案子也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正巧,那时军中还有一营兵马,一场恶战后也被打得七零八落,领兵的战死了,士卒损失大半,正愁没法安置。这下好了,两营并一营,让那个姓李的去带这些残兵,也算是一举两得,功德无量。又过了几日,兵部送来一份公文,要求陇右镇抽兵去往安西添防,以安定西域。于是参军们又费尽了心思,把本镇中战斗力最差的兵马统统选了出来,凑足了人数一并打发到安西去。李校尉的那个营自然也在其中。
李校尉和老枣被远远地打发走了,但这对于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一者,到了安西后,没人再知道他们败军之将的身份,没有人还会在背后嚼舌头,一切都从头开始;二来,他们的手头又有了可用之兵。幕府参军们指派给李校尉的那个残营,其实原本是一支颇为强悍的部队,哥舒翰拔石堡城时,这个营冒死进攻,伤亡惨重。带队的军官冲在最前面,一开始被雷石砸死了。而士兵们却丝毫不乱,很默契地自发组织起一次又一次顽强的进攻。一个时辰打下来,两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六十来人,于是他们被撤到了后方休整。但参军们哪知道这个营中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他们只凭簿册上的数字,就断定这是一支扶不起的败兵。于是这支部队被冷落在一旁,好久都无人问津。最后,参军们像丢垃圾一样,把这个营丢给李校尉,又顺手把他们一起丢到了安西。
但是这地的确确不是一支败兵,人数虽少了,但是魂没有散。老枣只看了这群兵第一眼,就对李校尉说:“这些人绝不比我们战死的弟兄们差!”李校尉将信将疑,试着把队伍拉出去练了练,结果发现此言不虚。其实,这就是习武习武所在的那个营。习武这时也在这个残营中,也就在这时他第一次认识了校尉和老枣。
不久之后,这支兵马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安西一个新进夺占的叫连云堡的地方,设寨筑垒,从此戍守于此。
这就是后来的镇胡营。
而李校尉和老枣,就是镇胡营的两根压不垮的台柱子,一个支打得七零八落的兵马,愣是被他们两个重新撑了起来。没过多久,镇胡营就被整得井井有条,军纪肃然。
后来,安西都护府给镇胡营补充了员额,但也没有恢复先前两百人的建制,只维持在一百人左右,随战随补。到王经投军时,总算又多了一些,达到一百五十人。
且说校场演武大获成功之后,王经的戎马生涯变得充实了很多,枯燥的阵法枪法操练终于退居次要地位,而许多新的训练项目一个接一个地展开:骑马、射箭、驾车、扎营乃至生火造饭……一样样地学,不过对步军来说,每一项要求都不太高,学会就行。所以这些日子过得轻松而自在。当然,也总会有一些不如意的事,比如睡觉就睡不踏实了。李校尉现在已经把他们当作兵来看待了,于是晚间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首先是要站岗,新丁每十二日轮一次,每次十人,分作五班,每更一班,都要披甲荷枪站在城头。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十日才轮一次,忍忍也就过去了。不想李校尉还有花样,他说:“当兵的,晚上睡觉也要睁一只眼,有个风吹草动立马能跳起来。别他娘睡得跟头死猪似的,刀架到脖子上也不动弹,等睁开眼,阎王殿就在眼前了。”可是年轻的后生们哪能真的睁着眼睛睡觉,一个个都睡得死死的。于是为了练就这奇怪的的本领,李校尉就没日没夜的折腾新丁们。他一贯的方法是:半夜三更拎着一根藤条,故意踏着重重地步子走到营房里面,在两条大通铺的中间走上几个来回。如果这时士兵们惊醒,猛地跳起来拔出刀来,他就会笑着满意的离开,继续去睡他的觉;如果士兵们熟睡中浑然不觉,那么校尉手上的藤条就会毫不留情的落在兵士们的身上,把兵士们打得从床上滚下来……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久而久之,王经他们都习惯了睡不安稳的日子,晚上稍有个响动就会自然而然醒来,但白天抽个空,在墙角落里坐一会,立刻就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