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举弩准备再射,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老枣带着陌刀手从峡谷后方掩杀而来,顷刻之间两群人就撕杀作一团。唐军陌刀阵阵法十分严密,四十多人分作五排,每排八人。每排各有分工,第一排刀手专门负责斩马腿,大刀一晃,一匹战马就轰然倒地。骑手自然也跟着跌下来,这时刀手第一排越过去,第二排跟进补上一刀,结果地上骑兵的性命。其余三排前赴后继,跟进替补。阵型虽然松散,却如剃刀一般,杀得吐蕃军人仰马翻。厮杀时,老枣站在刀阵的第三排督战,大声吆喝,指挥若定。老枣和李校尉不同,校尉总希望站在前排享受厮杀的快乐,而老枣是一个不到关键时候不出手的人。
骑兵失去冲击力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和陌刀手缠斗的时候。吐蕃将领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而他不顾与唐朝人绞在一起的后军,决然吹响了口哨,挥着鞭子命令剩下的骑手全力向前,冲开前面的矛手,杀出一条血路。
骑兵们蜂拥着朝李校尉他们猛冲过去,他们一勒手中的缰绳,战马纷纷奋蹄一跃,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跳过了横在路中间的两辆大车。
李校尉见状,快步退入阵中吩咐士兵们道:“给老子屏住气敛住神,刺他娘一百个透亮的窟窿!”
“前排刺马,后排刺人,一起出矛,不要忘了!”李承嗣小声提醒周围的人道。
王经此时正站在第一排,屏气凝神地看着十步开外的一个吐蕃骑兵,全身绷得紧紧的,好像一碰就要炸开一样。
“杀!”众军士齐声喊道。
吐蕃人怪叫着撞到了跟前,王经闪身躲开了一支骑兵的马槊,大喝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拼尽全力把手中的矛往前一刺,正巧刺中敌兵的胸膛。骑兵当即落马,他胯下的坐骑却仍旧风驰电掣地往前冲,把王经撞了个人仰马翻。后排的唐军闪身让开一条道,脱了缰的战马就发疯般的跑向了远处。
王经眼冒金星地爬起来,被他刺倒在地的吐蕃骑兵就倒在不远处,一支矛刺穿了前胸后背,但没有立刻死,还在挣扎,血流了一地。王经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刚才刺的一矛纯属危急时的本能,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但现在人倒在地上,血糊糊的,这便如何是好?王经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一旁的李承嗣边拼杀边喊:“你发什么呆呢!快去把脑袋卸下来,那值一千贯!”
王经顿时醒悟,这是在打仗,不能有半点宋襄之仁。于是他拔出横刀,趁乱离阵,跑到那个吐蕃人跟前去割首级。吐蕃人倒在地上说不出话,自知大限将至,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王经,大约期望能求得一生。王经又犹豫了一下,真的要杀死这个人么?这有违他十几年来读的圣贤书。但转眼间他就看到旁边有两名骑兵在奋力向自己靠近,生死只在一念之间,王经来不及再多想了,他一狠心,一刀刺下去,结果了那人的性命,随后割下首级,快速退回队里。
被砍下的那颗人头挂在王经腰间,张大了嘴巴,像是要喊些什么。但是没有喊出来就被王经割断了脖子。王经当时觉得,这一刀下去,好像不光是割了个人头,自己心里也好像断了什么东西。他想:如果说先前在洛阳城里弄死的那个捕快只是一时失手的话,那么现在他就是明明白白地杀人了。这一刀下去,割断了十几年来的教化,自己真正不再是一个读书人了。
战场上场面十分混乱,前排唐军的长矛很多都刺进去了来不及拔出来,只能抽出腰间的横刀拼杀,掩护后排的士兵用长矛去刺杀吐蕃人马。阵线在逐渐往后退,李校尉站在阵线弯曲处,手里的长枪舞得像条蛇,奋力地阻止着吐蕃铁骑的突进。
在这关键时刻,半山腰上的习武指挥着弩兵们拼命攒射,飞箭如雨一般落到吐蕃人头上。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在峡谷另一头,老枣他们终于解决了吐蕃人留下的所有的后军,朝谷口处奔来。
战争的天平向唐军倾斜了!形势对吐蕃一方极其不利,他们被包了圆,军心溃散,再也无法号令,士兵都在想尽办法各自逃命。唐军则乘势要斩尽杀绝,要把战斗演变成一场屠杀。吐蕃将领见局势已无法收拾,也只能想法子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了。他翻身上马,看准混乱中唐军阵脚处的一个小小的空隙,猛抽一鞭,枣红色的战马像离弦之箭一样,探蹄一跃冲出了唐军的包围圈,纵马飞奔起来。
王经此时正在那个阵脚处,手里没有长矛,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将领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仓促间竟没有任何反应。李校尉看见了高声叫骂道:“他娘的,你死在那里作甚!给老子把他追回来!不然老子要你脑袋!”
追是追不回来了,王经情急之中拔出腰间的横刀向那员藩将掷去,就像小时候和赵成掷树杈时那样,凭感觉稍微瞄一瞄,抬手一甩。只见那横刀直直的飞了过去,噗地插在吐蕃将的背上。那人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周围的士兵们很吃惊地看着王经,没想到他还会来这一手。
众人乘势又撕杀一阵,将吐蕃兵全部杀死在谷内。两个穿锦袍的西域人跪在地上求饶,校尉命令士兵将他们绑了带回驻地。从他们身上缴获的几封文书拿出来先交给王经看,只见上面全是西域鸟兽文,王经也看不懂,于是派一匹快马即刻送往连云堡。余下众人清理战场,先将军械衣甲全部装车运走,随后又争先恐后地去割首级,王经得意洋洋地把那个将军的首级割下来,四处向别人炫耀,这一仗他立了大功,两年来历经磨难,现在终于也时来运转了。
忙活了半个时辰,李校尉下令回营,唐军又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出发了,荒野上只留下了两百多具无头尸首任由鸟兽啄食。是役,镇胡营唐军共斩首两百零三级,缴获军马三十一匹,刀枪衣甲无算。而镇胡营只亡五人,伤七人,重伤一人。
回去的路上,李校尉走在最前面,一路上都是乐呵呵的。士兵们很少见到李校尉有这样的好脸色,于是也都乐呵呵的。王经因为斩将有功,赏了匹马跟在李校尉后面。校尉心里高兴,对王经居然也比往常好,主动和他攀谈起来。他说:“原以为你就是个不中用的秀才,不想也有些本事,那飞刀的活你是何处学得的?”
王经道:“自幼和赵成玩耍,是他教给我的。”
李校尉说:“原来是赵将军的真传,果然了得。”
王经想:果然是属狗脸的,说翻就翻。但嘴上谦虚道:“也就是小孩练着玩的,这次凑巧而已,算不得真功夫。”
李校尉又问王经:“你本是个识字的秀才,好端端不读书,跑这里来作甚?”
王经说:“命中多难,在家时与人争执,误伤人命,只得亡命至此。”
李校尉说:“难怪,看你方才割人头的样子,不像个第一次杀人的兵。”
王经听了很诧异,问道:“校尉何以见得?我自觉是犹豫了片刻的,差点没下的去手。”
李校尉说:“动作很麻利了,你自己沒数,一般新丁下手没这么利索,看着倒像是个老兵的身手。”
王经听李校尉说自己像老兵,得意极了,咧嘴笑了起来,心想这营里的规矩果然不同寻常,先前脸没好脸话没好话,就因为看了两颗人头,连李二也亲切起来。
李校尉说:“先前没看出来,你这厮他娘的是一块当兵的料,好生在这里混吧,像赵将军那样,焉不比你在老家读那鸟书强上十倍?”
王经连连称是。自从自己砍下第一个人头之后,他已经确确实实把自己当成是个兵了。现在听李校尉的口气,好像他也是这么看的。
这一仗唐军斩获颇多,李承嗣也得了两个首级,算下来能得四千多钱;元辅仁没砍到一个人头,但是他没有一丝不快,对他来说活下来就是天大的事,况且那些死在乱军中的无主首级换了赏钱后要平分,他也能得到一千多钱,够他花一阵的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其余众军也都有所得,欢喜而归。当然也有几个倒了霉的兵,躺在队伍后面的板车上,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已经死了。这些人当中,焦大柱是最倒霉的一个。他没有死,却也活不成了,一支断了柄的马槊刺穿了他的右胸,血淋淋的伤口处不断冒出一串串血泡,就像螃蟹嘴边的泡沫一样,鲜血染红了大半件戎服。回去的路上,老枣时不时地到车边看一看焦大柱,但每次总是摇着头走回队伍。他对李承嗣说:“其他人都还好,大柱没救了。你去问问他,行的话就送他一程,总比在这里受活罪强。”
李承嗣领命,硬着头皮走到大柱的车边。焦大柱看看他,说不出话。李承嗣想了半天,拿出一把匕首塞到焦大柱手里,说:“熬不住的时候,这个好使……”焦大柱惊惶的摇摇头。李承嗣叹了口气说:“大柱,我没别的意思,你要是熬得住,就到杀猪郎中那里走一遭,兴许……就看造化吧。”于是又走了半日,队伍回到了营地。老枣让王经和李承嗣把焦大柱送到连云堡就医,顺便把刚写好的战报一并交了。
连云堡建在西北方另一座高山的半山腰上,离镇胡营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等王经他们赶到时,太阳已经没影了。城堡大门紧闭,巡哨的士兵在城楼上举着松明来回巡查。李承嗣在城下大喊一声:“快开城门,有军情通报!”一个巡哨的军官縋城而下,检查了他们的腰牌,确认无误后命令将城门开一小半,让王经他们把车拉进去。
连云堡比王经想象的要大许多,外墙全由青砖砌成,有好几仗高,城墙脚下就是悬崖陡坡。墙内有一块比较宽敞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座城堡,通体用石条垒成,比城墙高出一丈。城堡的样式不似汉家风格,倒和当年王经在吐蕃修得那一座很像。王经见了,心里暗暗赞叹:好一座异域堡城!真不知当年他们是怎么把这里打下来的。
进了堡,王经和李承嗣先火烧火燎地找郎中。郎中住在城堡底层的一个单间,听见有人找他,也就跑了出来。王经看时,所谓“杀猪郎中”完全名不符实,这人根本不像一个杀猪的,却是一个斯文儒雅的老者:瘦高的个,须发花白,穿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如若不是在军中,王经定会以为这是个乡间的教书先生。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弄得个“杀猪郎中”的恶名呢?王经来不及细想,郎中便问他们:“找我何事?”
李承嗣说:“有个弟兄受伤了,送来给大夫看看。”
“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