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丞嗣过这块毡布蹲在王经前面,看上去像一块灰色的山石,他也在观察着山那边的动静。忽然,李丞嗣小声叫到:“打将起来了!”王经扭头一看,山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飞向半山腰,那是守军在放火箭。接着传来了喊杀声,半山腰处的灌木丛着了起来,火光照亮了周边好大一片地方。王经看见唐军冒着箭矢在往山顶硬冲,山上也有人往下冲,双方在离山头不远处扭打在一起,山顶上依旧在不断地放箭。不久唐军向山下退去,山上的人追了一段后,也回到了山顶。
“驴日的,真窝囊!”李丞嗣骂道,“什么劳什子招讨先锋,打仗怎地这副熊样!”
王经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急什么。”
李丞嗣说:“能不急么,这是打仗,玩命的活儿!那边打不下来,这边山上的大营可就胆壮了,闹不好就要冲下来,给我们来个猛虎下山。”
王经一想也对,问道:“那可咋办?”
李丞嗣道:“能咋办?兵来将挡呗。秀才你可给我留点神,要是他们真下来,咱俩可要头一个跳起来杀过去,要不身后的弟兄们受了惊,没准又跑散了。”
王经心里没底,就说:“到时候我跟着你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山那边又传来喊杀声,山下的唐军又冲了上去,这次他们带上了盾牌。山上依旧放箭,两边的人在接近山顶处厮杀,好一会儿,喊杀声才渐渐平息下去,但山顶上没有亮起约定好的火光,看样子唐军又被赶了下去。连云堡军中发出一片叹惋之声,黑暗中听得一个军官骂道:“叹个鸟气,闭上你们的驴嘴!”
军官话音刚落,头顶上的石国大营突然点起了灯火,同时传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王经吓了一跳,他以为山上的人发现了他们,也要放箭了。李丞嗣反应快,立刻让手下的兵准备好盾牌。但等了半天连一根鸡毛都没有飘下来,反倒是等来了吱呀呀一声开寨门的声音。王经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陌刀,他知道敌人快要下来了。
与此同时,李嗣业那一头也是焦头烂额的。两拨进攻都被赶了下来,折了四十几个弟兄,这让李嗣业觉得很没面子。他恼羞成怒,亲手砍了两个退却的校尉,但依旧止不住败兵。李嗣业知道这次是他失算了,原先只想着赵成说这个山头兵少,但他忘记了赵成已经抓回了一个俘虏,石国人就是再笨,也知道今夜要添兵驻防,而自己却还只当这是一个十来人的空山头,这样焉能不败?更要命的是现在各营人马都在看着这边,尤其是赵成那个小子,在对面的山坳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呢,真是丢人现眼!看样子只有自己亲自出马了,虽然这样做冒险,但再怎么说也要让山下的人知道,当年安西第一勇将的名头,可不是吹出来的!
李嗣业脱下铠甲,打了个赤膊,捉过他那把六十多斤重的陌刀高举过头顶。士兵们呼啦一下就围拢过来。李嗣业说:“今儿咱李字营的弟兄们是怎么啦?孬啦!还是去年过冬把毬给冻掉了!就这么个百十人守着的山头,冲了两次都没拿下来,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我李某人丢不起这人!听好了,裤裆里毬还在的,跟老子一块儿上去,灭了那帮****的,没毬的只管在这里呆着,好男儿掉脑袋事小,丢了脸面那就是天大的事!”说罢,提着刀头也不回地就往山上冲。士兵们见了,主将都上了,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六百多人嗷嗷叫着跟着往上冲。
山上的守军这时候也精疲力尽了,看见五六倍于自己的唐军上来,他们都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到了。其实对于生死他们早已无所畏惧,他们的亲人大多已死在了城里,即使现在战死也只不过是去和他们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相见,这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于是他们果决地拿起刀抢,跳出土坑,无畏地朝唐军中冲去……李嗣业很快就感到了这一群无所谓生死的人的可怕,他们尽管缺乏经验,但无所畏惧,杀一个赚一个是他们现在唯一的意识。他们冲进唐军阵营中,左冲右突,以命相搏,唐朝人很快就有些招架不住。为了压住阵脚,李嗣业一马当先,左右砍杀。他陌刀所过之处,一个看样子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被拦腰砍断,半截身子跌在地上,血顺着肠子流得到处都是。但这个少年居然忍痛朝着他爬了过来,抬着一张狰狞的脸,抓住他的小腿,对腿肚子上咬了下去。李嗣业腿上穿着牛皮靴,少年并没能咬伤他,但李嗣业居然惊得大叫起来。几个随从应声赶来,补上几刀将少年砍死,但少年的手和牙依旧牢牢扣着李嗣业的小腿,一时间难以分离。李嗣业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这是他从军西征以来,少有的恐惧:这些人……是人么!
血战许久后终于平息了下来,唐军以死伤一百五十多人的代价,换取了一百二十个石国百姓的性命,山坡上血流成河。几个士兵点燃一堆篝火给山下兵马发出信号,红彤彤的火光照亮了四周的尸首,都分不清哪里是凝血,哪里是火光了。李嗣业坐在一块石头上,小心地剥离小腿上那个少年的尸首,竟觉得手有些发颤。他愣愣地看着少年临死前那副狰狞的表情,这只是一个最寻常的平头百姓而已,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样一头不畏生死的野兽呢?李嗣业很疑惑。
山顶上终于亮起了火光,但这对于王经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他们早已和石国人厮杀作了一团。也就是在李嗣业上山苦战的同时,石国大营的援军也急匆匆地从山坡上下来了,他们并不知道山脚下已经埋伏下了赵成的一千多兵马,所以竟直接跑到了唐军的阵营跟前。这正中唐军下怀,但多少也有点让人措手不及,尤其是石国人正迎头撞上了李丞嗣王经两人带的新陌刀队,两相较量胜负难料。情势有些紧张,李丞嗣哗地撩开身上的毡布,大喝一声:“上啊!”就冲上前厮杀。王经却慢了半拍,他愣在那里,先前的战斗中总是有李校尉或是老枣领着他们杀敌,但现在他们在身后,一时间上不来,所以王经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就像小时候在赵进士那里领头背诵新授的课业一样,紧张得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只好傻站着。身后的士兵见此也都迟疑起来,进退失据。
元辅仁怯怯地喊了喊他:“秀才……队副……”好像在试探王经:是进?还是退?
王经这才如梦初醒,他这是临阵畏缩,按律当斩!队里军心正因此在动摇,再晚片刻天就要塌了!于是他举起刀,也大喝一声:“有进无退!”跟着冲上去,挥刀抡倒了两个人,赶到了李丞嗣的身边。身后的士兵们也随后赶到,一队人如同一把锥子,插进了石国阵营的核心,挡住了石国援军的去路。在外围,老枣高叫着:“休要慌张,稳住阵脚!”和李校尉从两翼包抄了过来。远处,赵成的马队很快赶来,习武也带领弓弩手,把三菱箭簇准确地射到了对方的头上。在唐军的四面夹击下,石国人慌乱了,只听黑暗中传来了两声凄厉的号角声,石国人马纷纷掉转头去,快速奔逃回寨。唐军趁势掩袭,杀了好几十号人。
石国人慌乱地退入营中,拉起了吊桥。吊桥下是一道很深的沟,石国人凭借栅栏用弓箭阻挡唐军的进攻,把唐军压制在上山的路上。李校尉很恼火,手下两百号人被一群山野村夫射得抬不起头来,他觉得就像被人****祖宗一样难受。校尉喊习武把他们都做掉,但习武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射角,情急之下只能在山坡上胡乱放箭,箭都从人家头顶上飞了过去。
“他娘的,鸟眼都瞎了!”李校尉见了越发火冒,骂道:“平日里牛皮吹得震天响,一拉上来就拉稀摆怠!娘的,豁出去了!就是硬冲过去又能如何,给老子吹号……”
这个“号”字没有喊出来,就被老枣按住了,老枣说:“就这一撮人,早晚都得拿下,犯不着这样让弟兄们玩命。这兵荒马乱的,谁活着都不易!”
校尉见老枣说得有理,便没有莽撞行事。但谁也没料到还真有不怕死的人,黑暗中,只见唐军阵营中一个士兵不顾一切地跳下壕沟,又奋力爬到对面,挥刀砍断了吊桥的绳索,只听得轰地一声,厚实的木板桥掉了下来,正好盖在了壕沟上。
“快过来!快冲啊!”那个士兵叫道。镇胡营里每一个兵都听出来了,那破锣嗓子一定是张虎。
这厮还有两下子!王经暗自嘀咕。在这个营中,王经最不待见的人就是张虎,只为了那一次张虎扇了他两巴掌,还差一点砍了他的脑袋,王经曾一度想过打仗时要施个黑手把张虎做了,报这一箭之仇。当然他也就是想想而已,是绝然不敢真做的。倒是张虎这一身的武艺,时常让王经目瞪口呆,他甚至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张虎冲过去时,石国的弓箭就全都绕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