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阵凄厉的号声从不知是那个犄角旮旯里响了起来。这不是唐军的牛角号,那声音尖利地似乎要划破人的耳膜。等王经抬眼张望时,四周的街巷里不知何时已涌出了数不清的长矛手,手里都拿着三丈多长的矛!
唐军都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他们惯于和胡人的轻刀快马作战,见了这种长矛林反倒有些发懵。其实怛罗斯人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阵势,这是城里的一个智者在一本尘封已久的书中发现的。书上说:在一千多年前,曾有一个伟大的征服者在征服了广大的土地后来到这里,他所率领的军队,全装备着树林一样的长矛……这些模糊的记载很快成了这个城邦小国的救命稻草,城里的显贵们出资,连夜赶制出无数这样的长矛,分发到每一个男性居民的手中。这样几乎只用了短短的七天时间,怛罗斯就拥有了七万多长矛大军,数量上比那个一千年前的征服者还多了两万,虽然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但以城中弯曲的街巷为战场,对付谁都不会吃亏。
怛罗斯人把长矛向前一挺,步步朝唐军逼近,一时间唐军面前仿佛是一片矛海。但很快就连王经都发现了对手的虚弱,他们的确是一群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在前进时步伐凌乱,动作畏缩,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唐军尽管人少,没有击败他们的可能,但逃脱还是很有希望的。
老枣把刀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道:“狭路相逢——”
“勇者胜!”士兵们齐声喝道,声震云天。
“出刀,砍他娘的!”李校尉下令。外圈刀牌手把盾牌一开,张虎、李丞嗣带着三五个刀手冲出阵外,抡着陌刀挥了几个圆弧,把伸到唐军阵前的长矛齐刷刷砍断,像快刀切韭菜一样。怛罗斯人愣了,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和唐军保持了五步左右的距离,僵持不动。
恰巧在这时那种怪异的号声又响了起来,守城的将领大约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对于一群乌合之众来说第一回合的胜败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得胜,一群绵羊转眼能变成恶狼,可如果败了,这七万人就是一堆沙子,想捏都捏不起来。所以,守将必须拼死一搏。
怛罗斯人听见号声,匆忙架起了更多的长矛,大吼几声壮了壮胆,又朝着唐军冲来。这次敌兵势大,光靠几把陌刀是挡不住的,于是张虎、李丞嗣退入阵中,唐军屏息凝神地盯着迎面刺来的长矛。
“挡!”李校尉高喊。
矛刺了过来,王经躲在盾牌的后面,等矛头即将碰到他眉心的一刹那,猛地用力抬起手里的陌刀,好几支矛擦着他的头皮滑了过去,还有一支架在他的肩头上,刺中了王经身后一个人的胸口。这下长矛上挑着尸首,进不得也退不得,两支兵马就这样在一堆木杆子中掐架。
老枣见状,急忙下令:“短刀杀敌!”阵中尚未接敌的矛手们放下长矛,拔出腰间的横刀,贴着长矛杆朝怛罗斯人的手削过去。
怛罗斯人没有料到这一手,赶忙松了长矛向后退去。校尉见敌人阵脚松动,急令陌刀手朝城门方向突围。王经抡起陌刀就朝对手砍去,刀锋在密集的人群里转了个圈,稀里哗啦地到处血肉飞溅,怛罗斯人就在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本能地朝街两边躲避。唐军就趁势缓缓推进,在混乱中艰难突围。
战局就像一把钝斧劈到了湿木柴里,既劈不到底,也拔不出来,入城的唐军很快又陷入进退两难之中:他们已经很接近城门口了,但却发现有更多的怛罗斯人涌过来包围了他们,甚至先前逃得无影无踪的城市卫队,这时也突然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城墙上,朝唐军的后路包抄过来。
攻城部队在城门脚下成了瓮中鳖!
苦战中的唐军士兵也渐渐发现了自己的危险境地,都有些气短,特别是新编的刀手和长矛队,已是明显地六神无主了,他们从没有遇到过如此凶险的战况,自从军以来他们打的都是势如破竹的胜仗。
王经挥着刀砍了很久,手里有些发软,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捉不起刀的滋味了。他退到阵中,问一边正在紧张督战的老枣:“我们被围住了,奈何?”
说实话老枣也不知道该如何脱身,但他清楚的是一个带兵之人在这种时候绝对不该说不知道,否则你就再也没有聚拢这群士兵的力量了。于是他用他惯常的冷峻语调坚定地说:“慌个甚,贼来杀贼,将来斩将!”
王经对这个答案并不信服,在他心中脱身逃命的本能几乎已经战胜了旬月前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种建功立业的冲动,他要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王经又问:“周围都是贼人,朝何处杀去?”
阵线外围传来了一个粗鲁的声音:“骂了个逼!你们这帮怂货,朝城墙上杀,到城墙上就有救!”
声音是李校尉的,话糙理不糙。城墙现在是这一片地方的制高点,趁着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抢先杀上去,就占得先机。
困境中的军队往往缺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而实际的目标,于是在混乱中镇胡营很娴熟地排成了一个箭簇形的阵型,大声呐喊着,朝城楼方向杀去。
城外,督战的赵成看得心急如焚。自己的兵马攻进城里已经很久了,城门还没有开,只能听见里面喊杀阵阵。赵成凭直觉断定,城里的人遇到了麻烦,他不能再袖手旁观,城里的人这时候一定最需要他的接应。
赵成跳下马,带上了他手头仅剩的两营兵马:天威营和威远营,顺着天梯的木梯一同爬上了城墙。只见城墙下唐军与怛罗斯人杀得如同一锅沸腾的粥。混战中唯一能看出点形状的东西,就是镇胡营排成的三角队形,他们在朝着城墙上奋力厮杀。远处,事先埋伏好的怛罗斯卫队,从城墙上包抄过来,要切断唐军后撤之路。
赵成立刻指挥援军把两面包抄过来的怛罗斯军队顶住,在城门口的地方奋力保持十丈左右的安全地带来接应城下唐军的撤离。不多久,镇胡营终于挣脱了重围,李校尉一马当先冲上城楼,随后是张虎的刀队,王经等人也连滚带爬地上来了。可还不等他们站稳脚跟,一群群溃兵就像开了闸的水,毫无秩序地蜂拥而上,把城墙上本就不多的空隙塞得连转个身都困难。
赵成心急如焚,这一个缺口成了乱兵们的救命稻草,他们不顾一切地往城墙这边涌,丝毫不再顾及整个战局的成败,他们已成了惊弓之鸟。
溃兵们从赵成身边鱼贯而过,争先恐后地爬上天梯,顺着木梯下地。力气小的抢不到路,只能冒险攀着天梯外边的粗横木,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有两个一不留神脚踩了空,就从天梯下径直跌落,啪地摔在地上,脑袋就像个摔破了的酱菜罐,酱红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混乱中,只有赵成和镇胡营的兵没有后退,像砥石一样伫立在溃兵之中。王经在攒动的人头中望见了久未谋面的赵成,他第一次在赵成的脸上看到了焦虑的神色。赵成试图用手里的马槊拦住败军,但是没有成功,甚至马槊都被挤脱了手。他拔刀砍翻了两个逃兵,但依旧止不住溃兵的脚步。战局正无可挽回地向着溃败发展,赵成似乎也无能为力。
此时,怛罗斯人端着长矛紧随在混乱的唐军后面,没有人试图去阻止他们。
王经知道,心高气傲的赵成是很难接受这样一场溃败的,他得帮他一把。于是王经把手里的刀一横,使出吃奶的声音叫道:“不得后退,违者立斩!”
谁也没把满脸稚嫩的王经放在眼里,溃败仍在继续,王经因此感到很失败。但他的行为也被赵成看在眼里,这对赵成是一个启发。于是赵成在人群里高喊一声:“李二!老子留你何用?”
李校尉立刻会意,指示张虎道:“你他娘还愣着干什么!”
张虎此时正坐在城墙一角歇息。他缓缓站起,招呼身边几个刀手道:“哥几个,咱督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