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刀手跟着张虎走到台阶处,排成一排。张虎大吼一声:“杀逃兵!”怒目圆睁,须发尽竖,其余几人将手里的陌刀高高抬起,迎着太阳用刀光去闪众人的眼睛。正在夺路而逃的士兵们终于看清了城楼上这五把寒光闪闪的陌刀,都不由地站住了,陌刀的厉害他们都是看见过的,谁也不敢造次。
溃兵们终于止住了脚步,但情势依旧危急,成千上百号人被堵在城墙上巴掌大的一片地方,随时都有全军尽没的危险。赵成让旗号兵朝中军方向挥旗,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响应,既没有让他们坚守的命令,也没有让他们鸣金收兵,上面仿佛是根本不知道先头部队已经在城里浴血奋战了两个时辰了。赵成决定不再等待,因为倘若等敌人反应过来堆上柴火烧城,去年石国人的厄运转眼就会降临到弟兄们的头上。所以他必须退兵了。
赵成在城头指挥着唐军依次退兵,按照先弱后强的原则,被打乱、打残的兵马先沿着天梯的木梯缓缓往下爬,镇胡营、天威营和威远营则依旧在城楼上顶着敌人。撤退大约耗去了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王经着实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怛罗斯人发起了几次进攻,都被王经他们奋力打退,可每次战斗间歇王经回头看时,身后总是还有一大群乱哄哄的兵没有退完,让人好不心焦。
赵成也很焦急,他急得是另一个问题:这么乱的一场撤退,由谁断后呢?
断后,就意味着九死一生,在赵成的戎马生涯中,但凡是被安排到断后的弟兄,基本上就再也见不了面了,这种经历无论对谁而言都是十分惨痛的。但是,现在他却无法避免要做出这种安排,而且从现在的态势来看,最适合于断后的莫过于镇胡营了,可这正是他最倚重的一批弟兄。
毒蛇啮指,壮士断腕,为将者在危急时刻必须当断则断。赵成没有再犹豫,他立刻叫来李校尉,明白而又不容置疑地告诉他,镇胡营留下断后。
李校尉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明白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他往地上唾了一口,道:“娘的,老子天生就这般命苦,认了!”
“本将亦留下,和兄弟们同生共死!”赵成觉得自己说这话简直就是出于礼数罢了,依李校尉的性子,他根本不会让自己留下来。
“赵将军是信不过我李二么?”李校尉气鼓鼓地说,在他看来一个将军站在镇胡营身后督战是镇胡营的耻辱。镇胡营就算打剩下最后一个人,也会不辱使命。
赵成说:“那我在天梯上等你们。”他指挥天威营和威远营逐步后撤到天梯的平台上,只留镇胡营在天梯外围守护。但赵成却没有让城下的士兵立刻将天梯推离,他要让天梯矗立在镇胡营士兵视野之内,在绝望的战斗中,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这时候,镇胡营的军汉们同样面临抉择,老枣不同意让全营人都留下来打这种绝户仗。营里四队人,老枣只让留下一队再后面拼死顶着,其余三队要想尽一切办法撤下去。李校尉权衡再三,觉得老枣讲的有理,镇胡营不能就这样连颗种子也不留了,断条胳膊总比丢了性命要强。于是他想出了一个最简单易行的办法:从城墙砖缝里抠出一把杂草,掰成三长一短,捏在手里,让各队都来抽签,抽到短的就留下。
性命攸关的时刻来了,战场似乎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王经现在觉得杀敌立功的念头离自己已经很遥远了,眼下他的想法是千万不要被抽到断后,他要活着撤回去,其余的都只能来日方长了。现在王经总算明白公侯将相本无种,不管汉高还是魏武,富贵之前都曾得像狗一样的在刀枪从里找条活命的路。
士兵们屏息凝神地等待上天安排自己的命运,几个队长很快从李校尉手里把签抽走,在短暂地祈祷之后,一起把手摊开:三长一短,短的在李承嗣手里!
新刀队的人发出一声叹息,但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战场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抱怨的时间。李承嗣很平静地提起刀,对身后的人说:“走,我们去顶着。”
王经万般无奈地跟在李承嗣的后面,他是队副,在这个生死关头要是敢扯全营的后腿,李校尉一定会捅他两个透亮的窟窿的。尽管他现在连混在那群败兵中溜走的心都有了。
但是张虎拦住了他们,他依旧是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一群雏鸟去了也是白搭,闪一边,老子去!”
“你他妈有多大能耐!”李承嗣本能地争辩,似乎在这个时候还要和张虎一决高下。
王经赶忙在身后踢了踢李承嗣的小腿,他本能地意识到张虎这个他从来不待见的人物现在就要变成改变命运的救星了。李承嗣不明白王经是什么意思,回头愣了一下。
元辅仁以他对此类事件的极大悟性,赶忙跻身到张虎和李承嗣中间,满脸赔笑地对李承嗣说:“李哥,算了,算了,张爷愿去,咱不能扫了人家的兴。”
李承嗣把目光转向王经,王经没有说什么,他不敢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说丧气话,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神气已经告诉了李承嗣:他不想去。
这时,张虎已经提起刀往前走了。老刀手中有人用夹杂着埋怨和期盼的声音喊道:“虎子!你疯啦……”
“走!回来请你们喝酒。”张虎大喝一声,扛上刀,毅然决绝地朝敌人走去。身后的刀手见拦他不住,一跺脚,推开李承嗣和王经,也纷纷跟了上来。李校尉和老枣立刻组织其他人逐步后撤,他们没有逼迫李承嗣一队人马去执行先前的命令,因为让一支顾虑重重的部队打这种绝户仗,是没有保障的。
王经爬上了天梯的平台,等他回头看时,张虎已经带着老刀手们像一堵墙一样堵住了溃退留下的豁口,城墙处传来阵阵喊杀和惨叫声。再后来,那里就打成了一片,再也看不清敌我了。
习武指挥神射营又开始射箭,在连弩密集的箭雨下,怛罗斯人想海浪一样稍稍退去,露出像磐石一样的唐军圆阵。张虎站在阵前,横着刀,喘息不定。旋即,怛罗斯人又涌了上来,老刀手们立刻又淹没在人海里。
唐军残余的部队趁此机会悄悄从两翼撤了下来,除了镇胡营的刀队城里已经再没有别的唐军了。赵成准备忍痛下令推离天梯。手刚抬起来,怛罗斯人的阵营突然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三十几个刀手从中鱼贯而出,拼命朝天梯奔来。敌军立刻像捕脱了猎物的狼一样奋起追赶,直朝着木塔冲来。木塔上的人连同王经在内,都急得大喊:“断后啊!他们上来啦!”
喊声未落,怛罗斯人像是被什么绊住了一样,一下子落在了后面。王经定睛望时,只见张虎一人深陷敌阵,人与刀一齐在敌兵中旋着,像一只转起来的陀螺……片刻陀螺便又被人海淹没,再也见不着了。
这时,虎口脱险的镇胡营刀手们已经爬上了木天梯,天梯随即被推离。等怛罗斯人追到城墙上时,它已经离城丈把远了。城上的人气急败坏,纷纷将手中的矛朝天梯掷去。王经弯腰躲开了这一拨袭击,等他直起身来,就看见张虎被他们高高地抬了起来。
张虎已经死了,身上插满了短矛,像刺猬一样。
怛罗斯人把张虎扔了下去,张虎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沉的响声,歪在一边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