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说:“詹森先生,我很想研究一下中国的土地危机问题。因为我觉得中国的农村社会、经济和政治改革,可以通过和平的方式进行。如果国民党失败了,共产党肯定会迅速通过革命,来实行这种改革。你要知道像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家,主要依靠农业,我很想知道一个真的共产党或者无产阶级集团是否可能存在。”
“埃德,你不懂中国。蒋介石很聪明,他知道怎么统一中国。”詹森指着身后墙壁上的条幅说,“你看,中国的古人说,无为而无不为。我们的态度就是保持中立。无论是对中国,还是日本。”
“大使先生,我敢肯定,中国的知识青年对蒋介石政权完全失去了信心,而南京政府对北平学生的镇压,无疑是把大批最有才能、最爱国的青年驱赶给它的敌人——共产党。”斯诺说。
詹森乜斜着眼睛说:“埃德,我知道你们在背后支持中国的学生运动,但我绝对不会去支持他们,也不赞成你们站在抗日者一边的。”
“为什么?”
“说白了,就是我们既可以抓住我们在中国的特权不放,而为了维护我们的利益,我们没有必要对日本或中国作战,或者同时对中国和日本作战。”
“可我们并没有卷入中国的内部事务。”斯诺说。
“是的,我承认也相信,一切有助于增进我们对中国认识的工作都是有价值的。埃德,你很努力,我也很欣赏。”
“但是,我觉得日本人侵略中国并非只是为了向俄国开战,而是想以中国为根据地,向整个欧洲的殖民体系发起总攻。可以肯定地说,美国也将不可避免地被卷进去。但是这场战争无论谁赢谁输,谁也不能决定中国的未来。想要避免的惟一办法,就是像德国和俄国一样,放弃我们在中国的特权,把我们的军队和军舰从东亚撤走。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民族自由,使人民感到值得去保卫。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去做呢?难道这与我们美国人所信仰的自决权不一致吗?”斯诺说。
“中国人的个人主义太严重,他们决不会投入战争。他们基本上是和平主义
者,谁也不会把苦力训练成士兵。”詹森说。
这时,坐在一旁的史迪威上校插话说:“但俄国人却深信,东方或者西方的战争将使中国共产党得以掌权。”
“不!现在的中国是一个烂摊子,除了蒋介石谁也没办法收拾。”詹森说。
“詹森先生,中国人的素质没有问题,但是腐败的领导却大有问题。如果有德才兼备的军官指挥,中国人就能成为很好的战斗人员,堪与世界任何国家的军队媲美。你看,多年以来,共产党的红军得不到外援,并缺少现代化的工业基地。他们靠的是农民经济,他们在农村的小小根据地,却打败了活力比他们强十倍乃至二十倍的国民党军队。”史迪威说。
“红军只不过是一群土匪罢了。”詹森一脸的鄙夷。
史迪威说:“蒋介石称红军是土匪,也许是的。但是,是土匪也罢,不是土匪也罢,反正他们是游击战的能手。我不知道他们宣传些什么,但是,我看,他们似乎有了能克敌制胜的指挥官了。我是指那些不是对士兵说‘你们打啊!’而是说‘跟我来!’的指挥官。如果情况真是如此,而且有很多这样的指挥官,那就够日本人受的了,就可以把日本人送上西天了!”
斯诺说:“但红军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已经被封锁了九年,国民党的报纸一次又一次地宣布朱德、毛泽东等‘匪首’被打死的消息,宣布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却一次又一次地发动进攻。”
“但无论怎样,我心里仍然觉得蒋介石是一位伟大的领袖,是中国未来的救星。而我们的任务就是中立,这种政策在中国就叫做中庸之道。因为惩罚日本人的责任不是美国人的义务。”詹森说。
“但是,大使先生,我不相信,从长远来看,美国绝对不是旁观者。”史迪威说。
斯诺说:“无论怎样,在当今世界中,恐怕没有比共产党的‘红色中国’的情况是更大的谜、更混乱的传说了,但从北平以至全国,我的确感受到了中国确实存在着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者在活动,而共产主义在中国也不再是危言耸听的幻觉。”
这天,斯诺和海伦在家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斯诺说:“佩格,我想到西北共产党的‘红色中国’去。”
海伦惊讶地问道:“真的?”
“是的,兰登姆出版社的哈里森?史密斯先生又给我来信了。”
“他是不是又要你去写红色中国?”
“是的。他答应我可以先预付一定的稿酬。而且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纽约太阳报》和《每日先驱报》时,他们也都赞成我的计划。《每日先驱报》还答应负担我此行的全部费用。”
“可是那里仍然是被国民党军队封锁着,埃德,你怎么能进去呢?”
“昨天,一个从西安回来的学生告诉我,他采访了张学良将军,张将军对他说,‘很遗憾,我不能将西安和南京发生的全部情况告诉你,但我想你对我目前采取的政策会感到满意。我十分同情你们的运动。’他还告诉我,西安的大部分军官同情共产党。而且,红军已经在那里胜利会师,与东北军和西北军达成了秘密停火协议,建立了局部的统一战线,这样,通往红军的道路封锁就可能会松动。”
“但我担心的是,那里是十分危险的。”海伦说。
斯诺说:“国民党越是封锁,越是造谣,共产党红军就越成为一个禁地,一个神秘的谜。他们十年来一直大喊‘赤匪’,蒋介石也接二连三地去消灭共产党,但是共产党依然存在,而且变得越来越强大了,他们到底是神话故事还是什么,西方人,包括中国人都不知道真相。这些年,红军一直在战斗,但没有任何一个外国记者,甚至没有一个外国人进入过红军控制的地区,如果我能去的话,就将获得世界独家新闻。而且这是一个全世界等待了九年的头号新闻。”
海伦说:“埃德,但是,但是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头号新闻,而不顾自己的生命吧?”
“不!佩格,机会千载难逢,不能错过。我还没有听说过新闻史上有过比这还要好的机会了。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设法打破这一持续了九年的新闻封锁。再说,为了探明事实真相,只拿一个外国人的脑袋去冒险,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了。”斯诺说。
“那你怎么去呢?你有没有想过红军是否接受你的采访呢?”海伦担忧地问。
“因此,我想去上海找孙夫人,我想,她会帮助我的。”斯诺的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那你就试一试吧,我支持你。”海伦说。
1936年春天,斯诺重回上海,拜访宋庆龄和鲁迅。
宋庆龄见到斯诺,欣喜地说:“埃德,你写的北平学生运动的新闻报道,我都看到了,都是报纸的头条新闻哟!写得好,冲破了国民党的白色恐怖和新闻封锁,促进了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而且得到了世界人民的同情。谢谢你。听说南京政府吊销了你的外国记者特许证,是吗?”
“是的。但这没关系,不会影响我继续工作。我现在想去一个更有意义的地方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
宋庆龄问道:“什么地方?”
斯诺神秘地说:“毛—泽—东!”
“你想去采访毛泽东,采访中国共产党的苏区?”宋庆龄有些惊讶。
斯诺说:“对!中国共产党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他们是怎么生活和战斗的?他们的纲领是什么?是什么原因值得蒋介石悬赏二十五万银元不论死活要毛泽东的脑袋?他们是怎样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共产党倡议的在中国建立民族统一战线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去探明真相,公布于世界。”
宋庆龄高兴地笑了笑:“好,这非常好。埃德,这个机会看样子是非你莫属了!”
斯诺兴奋地说:“是吗?”
“正好,前不久,毛泽东那边给我来信,要我物色推荐一名外国记者和一名外国医生前往苏区采访考察,我看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斯诺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说:“那太好了,太好了!”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不过,我也很担心。以前有许多人想通过西安去苏区都没有成功,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再说从西安到保安有一段很长的路,那里又是土匪出没的地区。”
宋庆龄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到时肯定会有人保护你,路上都有周密的安排,你会成功的。”
斯诺说“但到了红军苏区以后,我一个外国人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他们会把我当成间谍吗?”
宋庆龄笑了:“埃德,你放心好了,不会的。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再说,你的这次访问,对我所支持的和多少人为之牺牲的事业也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
“那我怎么去呢?”
“埃德,到时候,我会做好安排的。你先回北平,等着好消息吧。”
斯诺说:“好!那我就先回北平了。”
“哦,对了,到时候,还有一个美国人和你一起去。”
“谁?”
“他叫乔治?海德姆,是一位医学博士,也是美国人,才二十六岁。他不想在上海这样没有作为的城市生活下去,他想到苏区施展自己的医学才华,正好那里也需要。”
“我们一起出发吗?”
“到时他从上海出发,你就从北平出发,你们俩在郑州换乘陇海线火车时见面。到时,北平会有东北大学的一位叫徐冰的教授找你,告诉你具体的联系方式。”
“好,我记住了。”
斯诺告别宋庆龄回到北平后,一边静静地等待上海的消息,一边开始了出发前的准备工作。从日常的生活用品、药品到照相机、小摄影机、胶卷、笔记本,斯诺甚至还准备了轻武器。
这天夜里,斯诺正在仔细地擦着他的勃郎宁手枪,海伦忙前忙后地帮着斯诺收拾着行装。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白狗“戈壁”叫了起来。斯诺迅速把手枪放进抽屉里,锁了起来。海伦也有些神情紧张地看着斯诺。两人一起走出里屋,随手把门关上,到了大门口,异口同声地问:“是谁?”
“是我!东北大学的徐冰。”
斯诺和海伦一听是徐冰教授,高兴极了,立即把门打开,请他进来。寒暄了一阵后,斯诺说:“徐教授,你好,我们等你好久了。”
“斯诺先生,孙夫人已经安排好了,让我来通知你,可以去西安了。”说着,徐冰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斯诺和海伦充满期待地看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打开来一看,里面竟是一张白纸。
徐冰马上解释说:“这是中共华北局负责人刘少奇同志,授意柯庆施同志写给毛主席的介绍信,你带上。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信是用隐色墨水写的,请保护好。另外,这里还有半张明信片,上面印有英语诗句,并盖有骑缝章,也是供你们到西安后接头用的。”
斯诺从徐冰手中接过来,问:“那我到西安后怎么接头,和谁接头呢?”
徐冰说:“到西安后,你到西京宾馆住下来,这是你们约定的见面地点。到时,会有一位王牧师去西京宾馆找你。”
“我们见面时有什么暗号吗?”
“有!一见面王牧师的第一句话就会问你们:‘请问在北平的M.S.认识否?’你回答的暗号是:‘她是我的好朋友’。”
斯诺听完后,学了一遍,记住了。
徐冰接着说:“你们对上暗号后,就出示你们各自的信物。到时,你就拿出我刚才给你的半张明信片和给毛主席的介绍信。那位和你一起去的乔治?海德姆博士的信物是半张五英镑的钞票。到时候王牧师会拿出自己的半张明信片和半张钞票,与你们接头的。在那儿,将有人护送你们到陕北,保证你们的安全。”
斯诺点点头,说:“好,我记住了。”
徐冰说:“好,斯诺先生,祝你一路平安!我就先告辞了。”
“谢谢!”斯诺和海伦送徐冰出门后回到屋里,斯诺仍按捺不住兴奋,高兴地拥抱着海伦,而海伦却有些闷闷不乐了。
“亲爱的,你怎么啦?”斯诺关切地问。
海伦没有说话,眼睛里有晶莹的泪珠在转动。
“亲爱的,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呀!”斯诺抚摸着海伦的脸和头发,海伦依偎在斯诺的怀里,抽泣起来。斯诺安慰说:“放心吧,亲爱的,我会成功的,我会平安回来的。”
海伦含着泪,点点头。斯诺亲吻着海伦的泪眼,两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1936年6月,正当蒋介石宣布准备第六次对中共红军进行“围剿”的时候,斯诺踏上了他伟大非凡的历史之旅。斯诺说自己“这是在跨越雷池”,并坚信自己是“绝对正确的”。
3日深夜,斯诺就要出发了。此前,斯诺在把睡袋、骆驼牌香烟、蓝吉列
牌刮胡刀和一筒麦氏咖啡装进背包之后,又去附近的医院注射了天花、霍乱、鼠疫、麻疹和伤寒疫苗。
临行前,斯诺又给出版社的史密斯先生写了封绝密信,请海伦帮他邮寄出去。斯诺在信中说:“我今天就真正地要去‘红色中国’会见毛泽东,我将在红区旅行、拍照,写我喜欢写的东西。如果我能突破封锁,到达目的地,这将是一个世界头号新闻。”写好后,斯诺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来到海伦身边,说:“哦,佩格,我走了以后,千万要保密,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到蒙古采访去了,好吗?”海伦恋恋不舍地看着斯诺,认真地点了点头。
后来海伦在自己的回忆录《在中国的岁月》中记述了那天晚上和丈夫分别的心情,她说:
在那个时候,我们生活得十分美满,工作也很成功。我们无意为了一次完全难以预料的前途未卜的冒险行动而牺牲这已有的一切。但是,我们必须这样做。没有一个人,包括中国人在内,了解红军到底代表了什么样的人。必须有人去弄明白,可是没有其他人能愿意进行这样一次旅行。
当时,我们还陶醉在各式各样的力量之中:影响历史发展的力量;婚姻的力量(虽然我们从来不用这个词);还有超越一切世俗事物的强烈的精神力量。
埃德对于舍身冒险总是漫不经心。提及危险是犯禁忌的。我绝不提为我们俩之中任何一个去保人寿险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
埃德的脖子上挎着电影摄影机和普通照相机。他抚爱地拍拍那些欢蹦乱跳的小狗。当我们坐上人力车去前门火车站时,所有的佣人都在门口列队送别。可爱和蔼的蒙古族苦力老陈坐在第三辆人力车上押着我们的行李。
“戈壁”像往常一样,跳上车坐在我身边。我热乎乎的手中握着埃德的滴鼻油。因为北平空气中灰尘多,再加上抽烟,埃德总是犯鼻窦炎。我知道,如果不在临行前把滴鼻油给他放在口袋里,他就会忘记带上。
午夜黑沉沉的,街上没有一丝灯火,只有人力车上的车灯在闪烁。尽管人力车像往常一样尽力避开闹鬼的地方,我们还是坚持像往常那样沿着古老城墙边那块清静而阴森森的路走。我们头顶上是无边无际的星空和一钩新月。“戈壁”注视着阴影中的一切,随时都想跳下车去看个究竟。我们都默不作声,只有人力车夫缓缓地跑着,脚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新的世界正在那黑暗的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诞生。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中最伟大的冒险活动——但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是否会有其他人这样看。我们也根本没有想到埃德对此行的记述会成为一本畅销书。但我们意识到,埃德在中国已经八年了,需要一个惊人的高潮,不管这次旅行将把他的事业推向高潮还是低潮。
像往常一样,我们又差一点未赶上去西安的火车,在埃德登上火车时,我把滴鼻油放进了他衣服的口袋里。他站在车厢门口的脚踏板上像打了胜仗凯旋归来似的咧开嘴笑,并做了一个伸手的姿势敬礼。
“别丢了你的滴鼻油!”我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