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斯诺和卡尔逊在枪林弹雨中采访“淞沪抗战”。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
斯诺告别海伦,从青岛赶到上海。现在的上海已经是炮火连天:天上,一架架日本飞机在空中飞过,扔下的炸弹在地上燃烧爆炸;江面上,日本军舰正轰隆隆地朝岸上开火。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这天,斯诺和美国海军参赞武官埃文斯?福?卡尔逊少校背着相机,沿着一条树木掩映的道路去中国战区的一方采访。忽然间,一队日本飞机带着刺耳的呼啸俯冲下来,斯诺和卡尔逊迅速离开道路,躲到一个小破屋子附近,不一会儿炸弹就在他们刚才走过的地方爆炸了,腾起的灰尘洒了他们一身。
斯诺和卡尔逊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前跑,在一条小河边躲了起来。这时,一架日本飞机又低空俯冲下来,扔了一串炸弹,把离他们不远处的一片树丛轰炸得燃烧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中国士兵从燃烧的树丛中钻了出来,脸上还淌着血。只见他勇敢地站起来,用手轻轻地戴正了他的钢盔,然后拾起地上的步枪,一边发疯了一样向天空射击,一边高声大喊起来:“狗日的龟儿子,你来呀!狗日的,你来打呀!打呀!”
斯诺和卡尔逊被这情景感动了,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中国士兵回头一看,见是两个美国人正在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斯诺问道:“你的战友们呢?”
“他们都死了。”
卡尔逊问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十八个。一个炸弹投下来,他们都被炸死了。”
“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怎么办?”斯诺问道。
“怎么办?打仗,我要打,打死狗日的小日本!”
斯诺和卡尔逊看着这个年轻勇敢的中国士兵,除了感动还感到吃惊,他们想不到中国士兵竟然如此的舍生忘死,爱国的热情竟然如此高亢激昂。
在上海徐家汇一带,法国电力厂的水塔是最高点。徐家汇河静悄悄地在它旁边流过。小河是法租界的分界,对面就是战场。斯诺和卡尔逊,还有伦敦《泰晤士报》通讯员麦克唐纳、伦敦《每日电讯》的斯蒂芬斯,都登上这个水塔观看战事。站在这个水塔的平台上,可以看见日本士兵正从一个掩蔽物到另一个掩蔽物小心地前进,坦克跟在士兵的后面不停地向中方战场发动进攻。而中国士兵正潜伏在用草和树枝搭成的简单掩体里奋力还击。这时,好几架日本轰炸机向中国士兵的战壕俯冲下来了,随着几声闷响,不一会儿,中国士兵的掩体迅速地燃烧起来,中国士兵的阵地笼罩在火光和烟雾之中。
斯诺和卡尔逊他们拿着相机不停地拍摄,心情沉重而又专注。
“嗖!嗖!嗖!”突然,一梭子子弹向水塔射来。这是从河边日本的一个堡垒架设的机关枪射出的。幸好有一段矮墙挡住了,没有射中,但还是让斯诺和卡尔逊吓了一大跳。他们都弯下腰来,蹲在平台的地上,不敢说话。枪火却越来越密集,子弹击碎了厚玻璃屋顶和窗子。流弹和弹片像雨点一样在他们周围落了下来。大概过了十分钟,枪声才停止。
斯诺和卡尔逊、麦克唐纳转身走到另一个侧面拍照,以躲避日本人的射击。这时,斯诺发现自己的脚下有一大片红色,就对卡尔逊和麦克说:“快来看!这1937年8月13日,日本人轰炸上海是血呢,还是油漆呢?我记得刚才我们上来时没有油漆。”
斯诺和麦克唐纳四下里看看,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一转身,斯诺看见卡尔逊已经爬上了水塔的顶部。斯诺拍了几张照片后,也跟了过去。当他正准备从平台沿着曲折的旋梯向上攀登时,几个惊慌失措的法国人正从上面走下来。斯诺看见他们当中的一个受了伤。他就站在下面向上张望,只见又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在后面的卡尔逊和几个法国人一起抬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待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伦敦《每日电讯》的斯蒂芬斯。不幸的是,他已经死了。
卡尔逊对斯诺说:“刚才,我看见一只脚从塔顶垂下来了,于是跑上去看。当我走到那里时,看见斯蒂芬斯躺在一片血泊中,另外两个法国人也受了伤,其他的几个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哦!那地面的红色是斯蒂芬斯的……”斯诺说。
卡尔逊说:“是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
大家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情十分难过……
这一夜,心情沉重的斯诺和卡尔逊在一起喝酒,以解苦闷。斯诺一边给卡尔逊倒酒,一边说:“斯蒂芬斯是不是第一个在中国死去的记者?”
卡尔逊点点头说:“是的。”
斯诺说:“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来,为斯蒂芬斯的亡灵干一杯!”
卡尔逊和斯诺互相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皱起眉头说:“不错,他是勇敢的。不过,依我看,他准是有什么非常不愉快的遭遇。”
“你为什么这么想?”斯诺问道。
“一个人不顾一切去冒生命的危险时,他的内心是会有一些斗争的。因为我自己就有过这种经历。”
“你是说,勇敢是一回事,而存心自我毁灭又是另一回事,是吗?”
卡尔逊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觉得这不仅是斯蒂芬斯生命的结束,也是上海战争的结束,也可能是整个战争的结束。”
斯诺问道:“那么你认为日本已经胜利了?”
卡尔逊说:“中国现在已经丧失了它的所有工业基地,没有工业,要同日本的那种现代化军队作战是不可能的。但是,是不是说日本就已经胜利了呢?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可能是对的。我知道你会说毛泽东已经作了回答,那1938年,日本占领上海时,就是游击战争。”
斯诺问道:“你不相信游击战争吗?”
卡尔逊说:“在尼加拉瓜,我到处追击桑地诺领导的游击队,花了两年的时间,因此,我并不低估在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土上打游击战的可能性。但是关键要有好领导,要有好领导和高昂的士气。我本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像你谈到的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和彭德怀等将领那样的中国人。他们可能是不同的。如果他们真正是士气高昂和纪律严明,如果他们的领导人像你所说的那样足智多谋,如果……如果……那么就有理由相信中国的未来可能是属于他们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斯诺说。
卡尔逊眯缝起那双蓝色的眼睛,摸了摸高高的鼻子,然后咧了咧嘴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如果我出现在朱德的司令部时,他们会怎样对待我呢?会把我当作老牌帝国主义的间谍吗?”
斯诺说:“我想不会。不过,让我打听打听看看。”
卡尔逊说:“亚内尔海军上将是我的上司,当然,他即使同意了,也还得向华盛顿请示。不过,你不妨先帮我联系,我这方面也着手去做。”
斯诺说:“好!卡尔逊,为你能够去访问毛泽东的红色中国,干杯!”
“好!干杯!”说着,两人又深情地干了一杯。
卡尔逊说:“埃德,你这酒真是不错!”
斯诺笑着说:“那当然!要知道,这可是正宗的拿破仑牌白兰地。”
“你从哪儿弄来的?”卡尔逊问道。
“是孙夫人宋庆龄送给我的。”斯诺兴奋地说,“上个星期,她在离开法租界住宅的时候,派人送给我的。同时她还给我写了一个字条,告诉我,这瓶酒是她父亲酒窖里仅存的一瓶了,她说一滴酒也不能留给日本人。她还告诉我,今日中国人民比任何时候都团结,他们为世界和平,为改善社会和经济状况,为反对法西斯主义的胜利共同奋斗。”
“是的,孙夫人说得很对,”卡尔逊抿了口酒,沉思着说,“她才是真正的中国人!”
“中国共产党人就是像她这样的。”斯诺充满激情地说,“卡尔逊,你去了苏区,你就会知道——中国人是不可战胜的。你就会看到在中国的山峦、平原、河谷之间,日本所遭遇的不只是正规军队,而且是由千百万男女老幼,由整个民族所组成的抵抗力量。需要他们抵抗多久就有多久。他们是一支为自己的国恨家仇、为自由、为将来而战斗到底的十字军。”
卡尔逊看着激动的斯诺,自己也随之激动起来,并对自己的未来行动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后来,斯诺通过八路军驻上海办事处,给延安的毛泽东发了一封电报,请求允许卡尔逊访问延安。毛泽东很快回电:只要蒋介石同意,欢迎卡尔逊赴延安。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历史背景下,卡尔逊费尽口舌终于说服了他的上司亚内尔海军上将和蒋介石。1937年底和1938年,卡尔逊先后两次访问八路军敌后根据地,见到了包括毛泽东、朱德等在内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和八路军将领,成为第一个考察八路军抗日的外国军人。
后来,卡尔逊因为发表支持中共的言行受到指责,自己也不满美国在中国的作为,毅然辞去军职。但在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卡尔逊再次穿上军装,组成了著名的“卡尔逊突击队”,运用和借鉴在八路军那里学来的军事管理和作战经验,在所罗门群岛开展游击战争,并在梅金岛一战全歼日军三千余人,震撼了美国。1940年,卡尔逊出版了《中国的双星》一书,记述了他在十八个月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游历中国的见闻”,堪称抗战初期中国各战场的考察实录。
34
斯诺说:“上海是中国脸上的一块政治溃疡。”
冬天的太阳懒洋洋的,衰败地挂在天上。
满眼的残垣断壁,偶尔能看见一个烟囱,一两个电线杆子或断或折地耸立着,田野里、街道上到处是弹坑,楼房和村庄被炸成一片片焦土,残留的武器和钢盔以及倒在瓦砾堆中横七竖八的尸体,令人惨不忍睹……世界似乎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这就是“淞沪会战”后的上海。
斯诺和艾黎并肩走在这悲惨的世界里,心中充满着痛苦。自从在萨拉齐邂逅,他们就成了好朋友。无论在北平还是在上海,他们的联系从未中断。
“淞沪会战”一结束,他们就结伴来考察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不远处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正凶神恶煞般地吆喝着一群中国人在那里清理战场,掩埋尸体。斯诺和艾黎走到一个年轻士兵的尸体旁边,看见已经破烂的衣服口袋里露出了一张钞票,上面孙中山的头像仍非常清晰。斯诺蹲下来,从口袋里取出钞票,里面竟露出一张漂亮的女孩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甜甜地微笑着,十分可爱。斯诺看着照片,感慨地说:“艾黎,你看,这该是一段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啊,可是战争把他们分到了两个世界。”
“可是他可能还没来得及品尝爱情的快乐,就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我常听日本人说他们除了增进中国大众的繁荣以外,绝对没有别的企图。埃德,你看,这就是日本人所说的‘繁荣’。”艾黎气愤地说。
“可是在开战后不久,蒋介石还曾亲自跟我说,你看一下地图,与中国比起来,日本是多么小,谁能怀疑我们将来的胜利呢?”说着,斯诺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意思?他蒋介石为什么要从南京搬走?”艾黎说。
“据陈诚将军后来解释说,他们这是用空间换取时间的战略。”
“战略?这是战略?这是逃跑的理论!多少人民为他付出年轻的生命,流血牺牲!”
“是的,但是上海不是中国,或者说不能代表中国。中国的问题大致可以归纳为所有的中国军队能否把1930年和1936年中国共产党所用的战斗方法加以有效地利用。国民党的问题是军阀之间不团结,各打各的算盘,各有各的小九九。”
“但你要知道,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政府的全部经济建设都围绕着上海的周围,这是他们经济的根据地。”艾黎双手一摊,耸耸肩膀说,“没有了上海,我不知道中国将如何发展下去。”
“上海,上海,这是中国脸上的一块政治溃疡啊!”斯诺感叹着说。
艾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和斯诺一边走一边看,发现路上和田野里只有老人和儿童。艾黎说:“埃德,你看,这里已经没有了年轻人,只有老人和孩子。”
“是啊!”斯诺也感叹着。
这时,他们来到一个破旧的芦苇席草棚中,看见一个老人带着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正在里面烤火。房屋和生活物品已经荡然无存。
艾黎和斯诺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来给身边的小女孩。小女孩有些难为情,她用一双充满渴望的大眼睛看看他俩,
又看看老人。在斯诺和老人友善的目光交流中,小女孩才颤抖着双手感激地接过钱。
斯诺关切地问道:“以后你们靠什么生活呢?”
老人无奈又自慰地说:“好在还有地,还有一双手,好歹还不至于饿死。”
1937年8月14日,上海的一所大饭店被日本人炸为废墟
艾黎说:“但日本人没有离开,你们害怕吗?”
这时,小女孩却大胆地说:“我们现在虽然很痛苦,但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肯定会打败小日本鬼子,好日子就会来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纯洁。
老人欣慰地看着女孩,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小女孩的话让斯诺和艾黎大吃一惊,他们从中也感受到一种力量已经在这片废墟上升腾起来。
35
为繁荣中国的战时经济,“中国工业合作社”的方案在麦赫斯托公寓诞生了。
现在的上海锦江饭店,当时叫麦赫斯托公寓。斯诺和艾黎,还有海伦,一起站在这座位于上海外滩繁华地带的高楼顶层,眺望着上海。黄浦江对岸工厂上方浓烟滚滚,西北边的上海更是破败凄惨。
斯诺感慨地说:“大变样了!大变样了!损失难以估计!”
艾黎说:“看来,上海很需要你们的陕北朋友们!”
“我看的确如此。是吗,埃德?”海伦说。
斯诺沉重地点点头,眺望着远方。
“佩格,你在青岛疗养得怎么样?听说你在陕北得了五种痢疾,是吗?”艾黎关心地问道。
海伦说:“是的,五种。共产党和他们的士兵们虽然没有青岛这样的地方去疗养,但他们的精神状态总是很好,好像从来不生病似的。我很奇怪。”
夜深了。斯诺、海伦和艾黎坐在麦赫斯托公寓的房间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从窗口望出去,夜幕下的上海已经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花花世界,一个是哀鸿遍野;一个是酒绿灯红,一个是饥寒交迫。歌舞厅里浪荡的笑声、赌博的吆喝声、汽车的喇叭声,淹没了难民们的呻吟、老人的乞讨和孩童的哀哭。
斯诺从窗前回到桌子边上,拿起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口酒,说:“艾黎,你们觉得中国真是‘世界民主阵线’的一部分吗?我看这是我们美国人自己在太平洋的西海岸上夸夸其谈,他们并不知道也不清楚中国现在实现的‘全国团结’,国共合作,国民党政府是出于无奈。”
艾黎说:“我看,西方人在上海的好日子也不会太长了。日本人实在是太恶劣,日本浪人和雇佣的流氓开始了大范围的谋杀,你和我都已经上了他们的黑名单。”
海伦说:“前几天,就在我们住的那幢楼门口几米的地方,一个叫刘湛恩的中国博士因为不愿意当日本人的傀儡,被杀死在那里。人头后来就放在我们住地的大门口。埃德还收到了他们投递的匿名信。”
“我也收到了。他们这是在以死来恐吓我们,用中国话说,就叫做杀鸡给猴看。”身体强壮的艾黎一边说,一边随手从桌子上的果盘里拿出一颗核桃,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捏,核桃竟被捏碎了。
斯诺说“日本人为什么会如此猖狂?我感觉问题在于同日本作战的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两个中国,一个是由共产党领导的边区政府,另一个是由国民党统治的未被日本人占领的中国其他地区,而没有一个在抗战中能代表各方面意见、无愧于人民的具有献身和自我牺牲精神的统一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