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们下车。”海伦说。
宪兵严肃地说:“不行,夫人,你必须下车。这是命令!”
“我是美国人,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海伦说。
这时火车已经鸣笛,快要开车了。他们仍然在僵持着。
“夫人,那你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宪兵们不再听任海伦的抗议,将她拽出车厢,拉下了车。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海伦大声嚷嚷着,“我是美国人,你们凭什么抓我?”
宪兵们不管她怎么叫唤,硬是将海伦从车上拉了下来,塞进了一辆人力车。在幽暗的街道上,人力车载着海伦穿街过巷,转了半个多小时。
海伦坐在车上仍不停地抗议着:“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愤怒中的海伦心中增添了一丝恐惧。宪兵们却一脸严肃,根本不答理海伦。“你们这群流氓!你们的行为将受到全世界的谴责!我抗议!我向你们提出抗议!”
最后,人力车在一家旅行社门前停了下来。宪兵将海伦带进了旅馆。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示意海伦坐下。海伦有些紧张,她怕宪兵审讯,逼她供出红军的各种情报。谁知这位军官在礼貌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就拿起电话摇了起来:“喂!喂!你好!”军官摇了半天,终于接通了电话,高兴地说:“斯诺夫人,请你接电话!”
“什么?我的电话?”海伦一脸惊讶,迟疑着走过来接电话,“喂?我是海伦。”由于通讯条件差,声音很不清楚。海伦感觉声音很熟悉,但一时又不知道是谁,便大声地叫喊着:“喂!我是海伦!”
电话里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了一点,海伦终于听出了斯诺的声音:“佩格,我是埃德,我已经到了西安,我在青岛没等到你,我放心不下就来了。”
海伦一听惊喜地叫起来:“啊!埃德,原来是你呀!”
“是的,佩格,你好吗?”
“我很好。三星期以前我就收到了你的电报,可由于下雨,我没办法及时赶回,又没办法与你联系,所以就耽误了时间。”海伦解释说。
“好吧,快回西安吧,我在这里等你。”斯诺说。
“好的,我马上乘车回去。”海伦高兴地跳起来了。
夫妻俩在西京宾馆重逢,分外高兴。海伦一下子跑过去拥抱着斯诺,说:“亲爱的,我真的好想你,埃德。”
“佩格,我好担心你,生怕你出事。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斯诺帮海伦卸下包裹,在屋子里坐下,然后又倒上一杯葡萄酒递给海伦,他们俩都深情地望着对方。久别重逢,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海伦仍掩饰不住“延安之行”成功后的兴奋,说“埃德,我成功啦!你看!”海伦脱下外套,从腰间取下一条布带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藏在里面的笔记本和许多照片哗啦啦抖落了一床。斯诺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海伦,他没想到海伦竟然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的采访成果。
海伦一张一张地拿起照片,给斯诺讲解着:“埃德,从离开红军那天起,我就开始为这几本珍贵的笔记本和照片绞尽脑汁,我知道国民党宪兵正在摩拳擦掌恭候我的大驾光临,我害怕被他们发现后没收,没办法,我就心生一计,缝了这条‘安全带’,把采访笔记和照片藏在里面,然后一直系在腰上。”海伦笑着说,“我终于顺利过来了,他们丝毫也没有察觉。”
“亲爱的,你真的令我刮目相看。”斯诺竖起了大拇指。
“埃德,我终于见到了毛泽东、周恩来,还有朱德,红军真的就像你的《红星照耀中国》里写的一样,让我想到共产党在中国掀起的革命,正是今天世界上最让人发生兴趣的一大奇观。对我来说,这是我生命中一次发现新事物的旅程,我在那里发现了一种新思想,一种新人物,他们正在地球上最古老最恒久的文明的中心,在中国开辟着新天地。”
“是的,他们是了不起的人,他们将会领导占四分之一人类的中国人,直至革命成功。你应该把这一切尽快写成一本书。”斯诺说。
“亲爱的,我已经想好了,书名就叫《红色中国内幕》,我想把它献给自由探索的精神,特别是你,亲爱的,因为是心地诚实、风格独立的你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海伦由衷地说。
“不,亲爱的,这是你自己的心血。来!佩格,为你的成功干杯!”斯诺为海伦的成功感到高兴。
两人倾情地干了一杯。斯诺问道:“亲爱的,你这次采访都很顺利吧?”
“我从4月21日离开北平,在4月30日到达了彭德怀的红军总部,在延安这座红色堡垒里待了四个月,几乎每天都和杰出的共产党领袖们谈话。他们的精神和意志,还有作风,让我想起了欧洲一个著名军事家说过的一句话。”
斯诺兴奋地问道:“谁?”
“拿破仑!”
“中国吗?那是巨人在沉睡。由他睡去吧!因为他一旦醒来,势必震撼天下。”斯诺拿腔拿调地说,“是这句话吗?”
“是的,亲爱的。中国就是一头睡狮。可今天红色的中国已经醒来了。”
“佩格,我很想知道,当初在西安你是如何通过封锁,进入红色中国的呢?要知道,我一直都为此担心。”
说到这个,海伦的神情颇为兴奋:“埃德,想起这些,我现在都有些后怕,当初我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像你进入苏区一样,实在是一次难忘的历险,又感觉是在做一次‘非法生意’。”
于是,海伦的思绪开始沉浸在对四个月前逃离西安的回忆之中。
32
海伦半夜女扮男装跳窗躲过国民党宪兵的严密监视。
四个月前。
在西京宾馆一楼的一间房子里,一张床上放着铺盖和两只旅行箱。海伦正在整理行李。这时,一个警察走了进来。
他微笑着向海伦鞠了一躬,递给她一张公安局发的卡片,说“早安,太太!您又回到西安来了?”
“是的,我又回来了,王队长!”海伦信口回答道,竭力装出一副中国人淡然处世的神气,“我正等着你来呢!”
王队长打量了一番海伦的房间,依然微笑着客气地说:“我可不可以看一下您的护照?”
“可以。”说着,海伦从口袋中拿出护照,摊开护照上的签证页,上面盖有中央政府外交部北平办事处的印章。“我护照上有签证。”
王队长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买账地说:“夫人,这可是去年发的。今年全年也没有给外国人发过来西安的签证。没有合格的签证,您在这儿只能停留二十四个小时。”
“但这个签证要到9月才到期呢!”海伦指着护照上的日期说,“9月18日,‘九一八’啊!正是日本人进攻东北三省的日子嘛!西安还不是‘共区’城市嘛,对不对?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不承认中央政府的签证?”
海伦的发问,让王队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但他依然镇静地拿过海伦的护照看了起来。
“完事了吗?”海伦一边说,一边出其不意地从王队长手中把护照抽了回来。
沉默了一会儿,王队长说:“因为你的情况有些特殊,这不仅仅是护照签证的问题。中央政府下了一道特别禁令,禁止任何新闻记者进入西安周围的军事区域。因此,你要离开这里,在这里是不容许的。举例说,你不能去三原,因为那里的匪情很不好。我们从南京接到一张外国记者的名单,你丈夫的名字名列第一。你还是马上回北平的好。”
海伦说:“可是我本人的名字并不在内,不是吗?你何必在意我呢!”
王队长说:“名字在不在内无关紧要。你和你丈夫是一回事,再说你也是记者。”
“可我怎么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海伦质问道。
王队长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来,同时将握拳的右手放到嘴边,然后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很快,门外的四个便衣人员走了进来。这时,王队长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不温不火地对海伦说:“你在西安期间,我安排几个警卫保护你。目前情况还不是很稳定,外国人在这里不安全。”四个便衣气势汹汹地站在了王队长的身后。
海伦看了看四个便衣警察说“哎呀!如果女间谍玛塔哈丽到了西安,你们怎么办呢?”
“从来没有日本人到过西安。再见,夫人!”王队长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四个便衣却留了下来,一个站在阳台上,一个站在门口,另外两个来回巡逻。海伦没有办法只好一人坐下来,无奈地等待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宾馆的周经理来了,他好像知道海伦的心思。他对海伦说,现在西安警方手上有两件悬案要查,她来的不是时候,正好成了警察的出气筒。他还模仿着警察的样子跟海伦说:“去年的那对斯诺夫妇现在在哪儿?”他劝海伦还是死了心算了。但海伦不甘心再次失败。
周经理看着海伦焦急的样子,继续劝海伦,他说:“你要是打算去延安,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警察已经告诉过我,说如果你想溜,就要拿我是问。宾馆的服务员,甚至烧锅炉的茶房也个个通知了,要监督你的行踪。也就是说你已经完全处在包围之中。他们还命令出租汽车站,你上哪儿也不给车子,你只能用宾馆的车。自从你丈夫斯诺先生第一个秘密地潜入苏区,现在去苏区的外国记者太多了。我可以告诉你,前几天,就委派了一位警察局长专门负责这件事,他是决不会让一个人通过这里到苏区的。”
海伦故作镇静地说:“当然,我是去不了延安,我自己也没想去,我丈夫斯诺已经作了报道,我再去也没什么意义,对吧?不过,我确实想偶尔出去走走,看看西安的皇家陵墓,作一些旅游观光。”
周经理提醒说:“你没有两名探员跟着是不能出房门的,所以你在这里的旅游都会受到监控,你还是回北平去好了。”
“难道我就没有人身自由了吗?”
周经理说:“你要知道,这是特殊情况,那边是禁区,而不是景区。再说,你也不是初次,斯诺夫妇的名字已经是第三次列入他们的‘黑名单’了。”说着,他指着阳台上、大门口和室外来回巡逻的宪兵。
海伦告诉斯诺说:“就像周经理说的一样,城里的出租车一辆也不租给我。
我走到哪儿,宪兵就跟到哪儿,像我的保镖一样。尽管这样,我并不灰心。我想摆脱宪兵是不可能的,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警察相信我放弃了原定的计划,很快就会乖乖地离开西安。这样,我就故意暗示周围的人,说城里的传教士对我态度不好,不想在西安呆下去。我尽力麻痹警卫,使他们不产生疑心。有一天下午,我甚至带他们去看了一部叫《第十三号间谍》的电影。不用说,这给了他们一些美国特务机关的知识。他们为此似乎对我非常感激。后来,我跟那个王队长说,我想在离开西安之前,去临潼看看杨贵妃的华清池和‘西安事变’蒋介石遭逮捕的地方。王队长为了在我走之前卖个好,就同意了。晚上回来,我故意睡得很晚,还假意给你发了一封电报,说我明天就回北平,然后我就装作睡觉了。我把窗子提前打开。按照计划,我必须在晚上12点45分,准时跳出这个窗子,一个接应我的同伙就会在我窗子拐角处的一个墙缝里点燃一支香烟,说明一切顺利。然后,我再爬出墙去……”
夜已经很深了,宾馆的值班服务员仍然像平时一样坐在大厅里监视着海伦。在走廊的两头各坐着一个高度警惕的便衣特务。在通向大厅的房子里,还守着一个便衣警卫。每隔十五分钟,宾馆的茶房就到楼道里巡逻一次。院墙外还有一队宪兵在巡逻。
海伦借着微弱的月色不停地看着手表,有些焦急和担心。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故意把被子折叠成一个大包,就像有人在里面睡着了一样。做完这一切,她穿上长裤和驼毛大衣,把装着相机、胶卷、笔记本以及所有日用品的手提包挎在肩上,然后,戴上帽子和墨镜。她来了个女扮男装,然后在黑暗中守候在窗口。她不停地看着表……12点45分,对面的墙缝里仍然没有看见香烟的亮光。海伦的心随之沉了下去,焦急中有些失望。但很快她便镇静地站了起来,用力做了一下深呼吸,然后跃身跳向窗外。
落地后,海伦简单观察了一下左右,发现没人,就用全力跑过楼房和大墙之间的二十米左右的空地。地上投下了长长的身影。她沿着围墙墙根下的阴影,摸索着前进,寻找着那个约定的香烟亮光,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海伦在一个暗角处的水泥和垃圾堆下躲起来,屏住呼吸,偷偷地盯着几米外正来回巡逻的宪兵。皎洁的月光下,探照灯的强光仍在不停地旋转着。海伦几次探头,想观察墙外的动静。大街上有十几个头戴钢盔荷枪实弹执行任务的宪兵。爬墙是不可能了。
海伦在这里等待了四十分钟,看样子接应的伙伴是没办法进来了。可是现在自己也不可能从窗户翻进屋子里。该怎么办呢?海伦犹豫着。
巡逻的宪兵仍在不远处来回走动。
就在这时,海伦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等到巡逻的宪兵走过去时,海伦突然勇敢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大门口走去。她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在大地上晃动,像做恶作剧一样。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好,一路上没有被人发现。快走到大门口时,海伦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步伐变得庄重了一些。她走到大铁门边上,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来。这时,站在大门外的几个宪兵向她走了过来。海伦故意站在大门的阴影下,背对着月光和探照灯,这样互相就看不清对方的脸了。
宪兵走上前喝问道:“你上哪儿?”
海伦假捏着嗓子,用像男人一样粗声粗气的语调说着流利的中国话:“我回家去,这儿有洋车吗?”
就在这时街道那边来了一辆人力车。海伦壮着胆子大声喊起来“洋车,来,来!”洋车很快就停在了海伦的脚边。海伦大声地胡乱说了一句:“东大街!”接着,海伦又随便说了一个门牌,就理直气壮地一屁股坐到车上,毫不理会宪兵的目光。洋车起步了。在宪兵们麻木的目光中,人力车载着海伦缓缓离开了西京宾馆,渐渐融入在夜色之中……
在娓娓的叙说中,海伦仍然沉浸在回忆之中,疲惫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斯诺说:“亲爱的,你真了不起。去年我去的时候,毕竟还有人护送我去。而今年你是一个人冒险去的。可是你的身体,已经明显消瘦了。”斯诺的目光中满含着对妻子的敬佩和怜惜。
“是的,埃德,苏区的条件特别差,我住的房间里有许多老鼠和跳蚤。我可能还得了痢疾。但我成功了,我很高兴。”海伦说。
“亲爱的,你需要住院,好好休息一下。我们赶快离开西安吧。”斯诺说。
“那我们回北平吗?”
“不,亲爱的,你需要疗养,需要一个好的环境,我们仍然去青岛。等你身体恢复以后,我再去上海,那里中国和日本的战事已经很紧张,在北平时《先驱报》就来电报要我去战斗前线作报道。好吗?”
海伦深情地依偎在斯诺的怀里,点点头说:“好吧,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