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卫兵到处都有，只是你看不见罢了。”周恩来笑着用左手指着不远处一些正在干活的泥瓦匠和在山地劳作的农民，“在中国，每个身体强健的人现在都是战士。我们不需要职业的卫兵。”
大家一边走，一边参观。周恩来不时向一些工程人员了解情况。走了一段路后，他们乘船在密云水库中游览。
斯诺问道：“周总理，中国现在有多少耕地呢？”
周恩来说：“大约有一亿一千万公顷。”
“它比五年前增加了多少呢？”
“没有增加。相反，减少了二百万公顷。”
斯诺一听这话，一脸的迷惑：“为什么？”周恩来笑着说：“很惊讶吧？但原因你大概已经看见了。你看，新的公路、水坝、水库、运河；大规模的城乡住房与工业发展；还有新的街道、学校、医院、实验所，以及新建的铁路和机场等等。但我们现在并不急于迅速增加耕地面积，虽然这个目的每天都在进行着。你可以看到，我们首先要对现有耕地进行有效的控制和充分的利用——在很多方面都要实行农业科学化。”
“但最近好像出现了大面积的自然灾害，中国的南方和西北地区都洪水泛滥。”
“是的。也许明年将是艰苦的一年，但我们已经作好了安排。”周恩来凝视着湖面，沉思着，“对我们而言，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是在长征时期——特别是当我们横越西藏附近的大草地时。我们的情况已临绝境。我们不但没有东西可吃，也没有水可喝。然而我们却生存了下来，并且赢得了胜利。”
“你是不是认为剩下的全国性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了？”斯诺问道。
“容易？没有一件是容易的！十年前，全中国开始了第二次‘长征’。我们已经迈开了第一步——只是第一步。如此而已。”周恩来回答道。
游船在宽阔的湖面上留下了一波一波美丽的浪花。夕阳逐渐下沉，峻峭的山壁呈现出一片深紫色。突然刮起了风，下起了一阵小雨，但很快就雨过天晴了。大家的游兴依然很浓。斯诺不停地用相机拍摄着。
周恩来高兴地对斯诺说：“这些骤雨在这里是很常见的。有一次，我在湖畔散步时，突然遇到了一场暴风雨。我赶到最近的一个农民家里暂时避一避。这户农家的主妇请我吃炖银杏，真的十分可口呢。他家是因为最近建设这个水库而迁徙的，房子是新盖的，很漂亮很干净。他家在原来的地方已经住了很多代了，刚开始时，他们都反对迁移。但现在人人都喜欢上了这种新的转变。既不怕水灾，又没有了旱灾的担忧，水库里还可以养鱼。这是一个值得总结的经验。”
邓颖超坐在周恩来的一侧，微笑着听周恩来说话。一阵阵微风轻抚着人们的面颊，水花拍打着古老的山崖……
参观回来后，斯诺和周恩来继续在火车上交谈。
“周总理，大家知道，中美关系现在是个敏感的话题。我想请您告诉我，中国会不会主动建议召开会议，讨论您所说的有关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在太平洋地区建立一个无核地带的建议？而这样的一个条约的主要内容可能是哪几点？”斯诺问。
周恩来说：“你是一个关心我国政治发展的人，你一定注意到中国已经和很多国家签订了和平友好条约。今年1月份我们和缅甸，4月份我访问尼泊尔时和尼泊尔王国也签订了这样的条约。8月份，当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访问阿富汗时，和阿富汗王国也签订了友好互不侵犯条约。我们还和印度、印尼、柬埔寨和斯里兰卡等国家共同签署了和平共处联合宣言。而我们今年签订的三个条约的主要内容是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基础的，中国完全赞同这五个原则。如你所知，这五项原则是：一、相互尊重领土完整和主权；二、互不侵犯；三、互不干涉内政；四、平等互利；五、和平共处。一条有关亚洲国家及太平洋沿岸国家互不侵犯的和平条约牵涉到中美关系问题，牵涉到中、苏、日、美四国关系问题。很明显，若中美没有正常的外交关系，和约是不可能成功的。”
“如果美国和台湾政权的关系仍然存在，中国有可能签订这个条约吗？”斯诺问道。
周恩来说：“中国和美国对台湾问题的争论若达不成协议，中美外交关系正常化也是难以想像的。这是两个重要的事实。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说要实现这个建议，还需要持久的努力。既然要付出长久的努力，为什么我们要反复提出这个建议呢？它表明中国人民和中国政府希望通过和平协商，解决中美争端，同时反对美国侵略中国的政策。但我想首先引述一事来证明。中国解放后，美国政府宣布它不会干涉中国内政，并且宣布台湾是中国的内政问题，艾奇逊在白皮书中如此声明，后来杜鲁门也承认了。事实上，在日本投降后，台湾已经于1945年回到当时的中国政府手中。它是由当时的台湾总督陈仪将军接收和管理的，后来陈将军被蒋介石杀死了。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后，杜鲁门采取了侵略中国的政策，美国政府又派第七舰队到台湾海峡，并且在台湾实行了军事控制。从那个时间起，美国开始了对中国的新侵略。中国政府严厉谴责了美国对台湾和台湾海峡的侵略。不久，在朝鲜的美国军队横越‘三八线’，
紧逼中国边境鸭绿江。我们迫不得已警告美国政府，但美国政府对我们的警告置之不理。我们中国人民只好采取行动，支援朝鲜抗美救国的战争。但是这个行动一直到美国驻兵台湾海峡和在台湾实行军事控制之后四个月才采取的，而且是在美国军队越过‘三八线’，逼近鸭绿江时才采取的。”
“那您认为中美关系应该如何解决呢？”斯诺问道。
周恩来说：“虽然美国对中国犯下了这些侵略的行径，我们会用军事力量和美国解决争端吗？不！我在1955年举行的万隆会议上已经声明过：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是友好的，中国政府愿意和美国政府坐在谈判桌旁，讨论两国之间仍然存在的争端，虽然两国尚未互相承认，也未有外交关系。我们的这个建议，得到了英国的帮助，结果使中国和美国从1955年8月1日起，在日内瓦展开了大使级会谈。如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我们坚持中美两国有关台湾地区的争论是一个国际问题；而新中国的中央政府和台湾蒋介石集团的军事行动，则是中国内部问题。美国政府主张这两个问题是不可分割的。我们坚持：他们是可以并且必须分开来处理。由于中国和美国能够在日内瓦和华沙举行大使级会谈，中国的中央政府也可以和蒋介石集团举行谈判。前者属国际问题，后者则属国内问题。双边会议可同时处理，而解决办法可以分别达成。”
“我听说，在9月6日，中美会谈将进行第一百次会议。我想在这样的谈判中，或者说在解决问题之前，中国政府是否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斯诺问。
“是的。在中美两国会谈中，在具体问题能够解决之前，首先就要达成原则上的一致。而原则上要取得一致的两点是：一、中美两国之间的一切争端，包括两国在台湾地区的争论，应该通过和平谈判来解决，而不应该依赖采用军事力量或施行武力威胁；二、美国必须从台湾及台湾海峡撤军。至于什么时候和以何种方式撤退的特别步骤，则属于后期讨论的事情，而美国政府停止采取侵略中国的政策，以及停止依赖武力威胁，这是惟一可能达到的、合逻辑的结果。这是中国争端的关键性地方。目前，美国对华政策的活动目标是旨在制造‘两个中国’。在这方面而言，无论民主党和共和党都有着相同的目的……这个计划大概不但会被中国大陆反对，并且会被台湾的国民党和台湾的中国人民反对。这样的一条道路将不可能导致任何成果，而只会将解决中美关系的事情打成一个个死结。”周总理说。
“总理先生，那你觉得中美关系是否会找到解决的办法呢？”
“我们相信，中美关系的解决办法最终会找到，它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美国政府不放弃其侵华政策及其对中国的战争威胁，任何的解决办法都没有可能。我们不相信美国人民将会让他们的政府无限期地去推行这个政策。中美两国人民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而友谊则是长存的。”周总理充满信心地说。
“听说，美国政府坚持，只要中国政府宣布在台湾地区放弃使用武力，这个协议就可以达成，是吗？”斯诺问道。
“美国政府所坚持的是：美国和蒋介石在台湾地区有着‘单独和联合自卫的固有权’。换言之，它将使美国对台湾和台湾海峡的侵略合法化，使其‘两个中国’的目的实现。这是中华民族举国上下一致反对的。假如有人占领了夏威夷群岛，并指派一个舰队到美国大陆和夏威夷群岛中间的水域去巡逻；再比如，有人占领了长岛，并派遣舰队到长岛之北的海峡去，美国人民对这种情况有何感想呢？推而想之，你就可以联想到中国人民有何感受了。当日本人侵略珍珠港时，美国人民不是也起来反抗吗？……”
斯诺一边认真地听着周恩来说话，一边认真地作着记录。这时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服务员在客车门外，默默地徘徊了几分钟。周恩来看见了，知道吃饭的时间到了，就对斯诺说：“饿了吧？”
斯诺微笑着，耸耸肩，点了点头。
“走，我们吃饭去。”说着，周恩来站起来，和斯诺一起走向餐车。
餐车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斯诺坐在周恩来一侧，另一侧是邓颖超。他们一边吃饭一边接着谈话。
斯诺举起酒杯给周恩来和邓颖超敬酒，又继续他的问题：“总理先生，我想，您能否非正式或正式地讨论一下你们的解决方案呢？如果就台湾问题而言，中国是否可以承诺在美国撤兵后的一个预定时期内，不派遣军队或武装力量到台湾去，以暂时保持台湾的中立？在这段时间里，我将全力以赴来促成中、美、日、苏寻求达成一个太平洋互不侵犯协定。当然，这一切必须在同时安排解散朝鲜、越南两地的军事同盟作为前提，还有促使中国进入联合国，以及美、中双方互相承认。”
周恩来笑着说：“啊哈。你，斯诺先生，这些问题实在属于外交范围。你并非美国国务卿，而我也不是中国的外交部长。”
“我不是国务卿这一点是事实，无可争辩，但你这句话的下半截，却让我难以信服。”斯诺笑着说。大家也跟着笑了。
“那谁敢肯定呢？你将来也可能会成为美国国务卿的。”周恩来笑着说。
“不，在我这辈子不会。”斯诺说得很肯定。
“那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周恩来笑着说。
“不，总理先生，一个乐观派才是真的。”斯诺认真地说。
周恩来举杯和斯诺轻轻地碰了一下：“斯诺先生，你是不是美国的国务卿，我是不是中国的外交部长，其实这并不重要。但现在美国的杜勒斯政府其实是把美国置于一个危险的位置上。”
斯诺问：“为什么？”
“你知道美国现在在世界各地有二百多个空军基地，这就像一个满手拿着鸡蛋的人。他不能走动，只要一动就会全部都要失去。你要知道，用拳头打跳蚤是打不着的。”周恩来说着，将手指散开，按在桌面上，“你看，你一只指头也不能动，否则跳蚤便会逃出去。这样的一个人对其他未入他陷阱的跳蚤基本上是毫无抵抗力的，这些跳蚤可以随意移动，择地而咬。”说着，周恩来突然将两手用力一拍，“这样，只有这样才是捉跳蚤的方法……”
斯诺被周恩来生动形象的比喻逗笑了。
斯诺这次访华，周恩来和他先后在8月30日和10月18日进行了两次谈话。斯诺共提出了四十多个问题，谈话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后来斯诺写下了一万多字的采访笔记。回瑞士后，斯诺对这些笔记进行了整理，发表在1961年1月31日出版的《展望》杂志上，在国际上引起了强烈反响。这也是周恩来总理第一次对外国记者阐述中美关系问题。
49
“你没有变，我们也没有变。”毛泽东对斯诺说，“我的确希望我能在还不太老之前，到美国去一趟……”
1960年10月1日，斯诺成为新中国成立十一年来第一个进入中国的美国记者。这天，斯诺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和许多嘉宾一起观看由五十多万人组成的游行队伍。人们高举着毛泽东的大幅相片和各种标语，高喊着各种斗志昂扬的口号走在游行队伍中。那的确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毛泽东在周恩来的陪同下与各位嘉宾亲切握手。与二十四年前在陕北时相比，毛泽东明显老了，向后梳着的头发也灰白了，一身宽大的灰色中山装已无法掩饰业已发福的身体。
当毛泽东走到斯诺身边时，斯诺激动地和毛泽东握手说：“毛主席，您好！您还认识我吗？”
“哦，老朋友，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喽，有多长时间了呢？”毛泽东说。
“二十一年了。”斯诺指着宽阔的天安门广场和古老的皇宫，脑海里似乎重现了往昔的情形，他激动地对毛泽东说，“我还记得那时在您陕北的窑洞里，我们曾做过长谈。自那时起，您窑洞的面积已经扩大了！”
毛泽东微微一笑说：“事情是比原来好转了一点。但在这期间，你没有变，我们也没有变。”
“可是中国已经大变样了！”斯诺感叹着说。
“是变样喽！你不是说过‘红星照耀中国’嘛！现在，我俩又要谈谈喽！”
“好哇，主席先生，我正盼望着您的邀请呢！”斯诺激动地说。
1960年10月22日，斯诺接到了毛泽东的邀请，来到中南海毛泽东的家中。小车沿着一条林阴道绕过中南海，停在了一座旧式单层琉璃瓦的房子前。沿途可以看到一丛丛的剑兰和菊花，但却没见到警卫。
这里是中南海丰泽园毛泽东的家。毛泽东正在那里等着斯诺的到来。客厅里宽敞舒适，家具全部是中式的，装饰得很别致。客厅旁是一个小饭厅，还有书房和几个卧室。斯诺注意到毛泽东穿着一套灰色中山装，脚上穿着一双旧棕色皮鞋，一双棉袜子松松地垂在脚踝上。
可以看得出来，毛泽东对两人的重聚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斯诺紧紧握手。
“主席先生，见到您真是高兴。”斯诺说。
“斯诺先生，欢迎你啊！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毛泽东说。
“主席先生，还记得二十四年前，我们在保安的谈话吧？”
“记得，记得。那时你是和一个年轻的美国医生一起来到保安的。他现在是中国人喽，叫马海德。”毛泽东笑着说，“我还记得当年和你一起搞‘工合’运动的朋友，叫艾黎。”
“是的。我们几个老朋友都已经见面了。他们在中国的工作十分出色。”斯诺说。
“嗯。”毛泽东转身吩咐工作人员，“对了，你们去把马海德大夫和艾黎先生也请过来，让我们几个老朋友都见见面。”
身边的工作人员点头，转身离去。
毛泽东接着对斯诺说：“斯诺先生，我听说你在美国的一份杂志上发表了美国应该承认中国的文章？”
“是的，那份杂志叫《美国政治和社会科学院年刊》。”斯诺说，“主席先生，我知道中国现在正遭受着严重的自然灾害，经济建设受到了很大损失。”
“是的。中国在建成现代化国家前仍有很多的路要走，现在人民还不能吃饱。在国民生产总值上，中国至少还需要五十年时间才能赶上美国。中国仍然很贫穷。”毛泽东说。
“但人们除了合理的基本需求外，是应该有不断的享受要求的。”斯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