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离开二十四年后，斯诺以作家身份第一次重返新中国。
瑞士，日内瓦湖畔的埃辛斯村。
斯诺一家在这里买了一座农舍。一条弯曲的水泥路穿过青青草地，从家门口一直伸向遥远的城市。斯诺在这里摆脱了在美国的巨大精神折磨，又过上了温馨安宁的日子。他依然坐在他心爱的打字机前写作。洛伊丝依然做着贤妻良母。
春去秋来，孩子们也渐渐地长大了。转眼间到了1960年。
这天，电话响了。斯诺拿起话筒：“哈啰！我是斯诺。”
“你好，埃德！我是《展望》杂志的科尔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国务院终于批准了你去中国的申请！”
斯诺不相信似的惊叫起来：“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科尔斯？”
“真的，这是真的。尽管国务院的有关人员千方百计地进行了阻挠和刁难，不同意你去访问中国。一位公共事务高级官员曾私下对我说，斯诺这个人不行了，甚至说你是个‘混球’。哈哈……”电话那端的科尔斯朗声地笑起来，“国务院的发言人还公开说什么他们‘需要的是有深度的客观报道’，说斯诺同情和支持中国共产党，还责怪我找了一个让他们感到不能客观报道的人，一些参议员极力劝我放弃资助你去中国访问的计划。但我仍然坚持一定要你去，埃德，我相信只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别无选择。国务院没有办法，肯尼迪总统不得不批准了我们的合理要求。”
斯诺激动地说：“科尔斯，谢谢你，谢谢！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
科尔斯说：“好了，埃德，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们已经将预付给你的旅行写作经费给你寄过去了，你好好整理一下，我们等待你的好消息。祝你一路平安！”
斯诺说：“谢谢！科尔斯，我一定会写出你需要的有深度的客观报道的，你放心好了。”
“好，我们相信你！埃德，你永远是好样的！再见！”
“再见，科尔斯！”斯诺高兴地放下电话，激动得一把抱住了洛伊丝。洛伊丝看着斯诺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自己也很快乐。“亲爱的，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知道吗？我又能见到毛泽东，见到周恩来啦！”斯诺激动地摇着洛伊丝的肩膀，眼泪差点都掉下来了。
“亲爱的，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洛伊丝也非常激动。
斯诺过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对洛伊丝说：“亲爱的，就像你说的那样，中国共产党真够朋友，他们革命胜利了，并没有忘记我这个老朋友。”
“是啊。人家1951年就请你去，你还不去。”
“我哪里是不去呀！我早就想去了。可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他们的解放战争刚刚结束。我可不想作为一个官方的客人让中国政府给我解决路费，这不是我斯诺的性格，我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斯诺解释说。
“可是你看第二年，我们的杜勒斯国务卿就下令禁止一切美国人去人民中国访问，以表示对共产主义的强烈对抗。而中国方面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报复美国，不允许美国记者访问中国。我们从报纸上看到的有关中国的消息不是今天说共产党要垮台，就是说中国对我们的安全是严重的威胁，他们把中国描写成什么‘枷锁王国’，把美国人民都搞糊涂了，究竟该相信什么？”洛伊丝说。
“这一切都是不可相信的，都是政治谎言。我的老朋友艾黎和马海德告诉我，中国到处可见到新的稳定和信任，希望我最好想办法去亲眼看一看。而现在的中国和美国的关系，就像二十四年前国民党实行的十年新闻封锁、把共产党诬蔑为‘赤匪’一样，人民需要了解共产党的真相，今天我们需要了解人民中国的真相。”
“埃德，你真是幸运！1936年的6月你冲破封锁，成功地进入了红色中国，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报道了世界的头号新闻，震惊世界。二十四年后的今天，也是6月，你又将冲破白宫的重重阻挠，又将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去解开今日红色中国的神秘面纱，去报道一个又被封锁了十年的中国共产党人，这好像是一个历史的巧合。埃德，冥冥之中我感到，这好像是历史在等待着你去……”洛伊丝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是啊！历史竟然是这样惊人的相似，又是如此的不同。对中国共产党人来说，二十四年前是面对内部的十年封锁，而今天却是面对外部的十年封锁；二十四年前他们正在为革命而革命，今天是革命胜利了继续革命的建设。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实在是像上帝赐给我的一样。”斯诺感叹着。
“但不同的是，埃德，二十四年前你是以记者的身份，而今天你以作家的身份。”洛伊丝补充道。
“是的。当中国共产党再次邀请我的时候，我也感到吃惊。我本来想以《星期六晚邮报》记者的身份去的，而海勃斯也正在寻找记者去中国访问。我想，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就向他们提出申请，可他们却认为我的报道不符合他们的口味，拒绝了我。”斯诺伤心地说，“我很生气，甚至愤怒地跟他们发了火。唉，我和老朋友们的关系终于出现了这样不愉快的结局。”
“这也不能怪你，但是你也应该体谅他们的难处。”洛伊丝说。
“是啊，我能怪他们吗？”斯诺说，“好在有《展望》杂志主编纳班脱?科尔斯先生的支持，没有他，也许我这次今日红色中国的旅行计划又要泡汤喽！”
斯诺习惯性地叼着自己的大烟斗，露出了少有的欢快和自信的笑容。
1960年6月28日，斯诺踏上了飞往中国的征程。
清晨，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阳光柔和地普照着大地，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清新明亮。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开车来到机场，为斯诺送行。洛伊丝迷人地微笑着，眼睛里有晶莹的泪珠在转动。斯诺吻别了洛伊丝和两个孩子，一家人互相祝福着，挥手再见。飞机划破了蔚蓝的天空，穿过白云，向东方飞去……
表面平静的斯诺内心里早已是波涛汹涌。坐在飞机上，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着——“中国，我又回来看你来啦！中国，我又回来啦！”
好像就是转眼之间，伟大的长城和巍峨的燕山山脉就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随着飞行高度的降低，那碧绿的田野、宽阔的北京机场和一座座高楼展现在了眼前。斯诺兴奋异常。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北京机场。走出机舱一看，斯诺惊呆了——只见灿烂的阳光下，他的老朋友们全都等候在那里，有邓小平、黄华、龚澎、廖承志、徐冰、艾黎、马海德等等，还有另外一些中国朋友和国际友人。
斯诺快速走下舷梯，与他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艾黎、马海德和斯诺互相拍打着，欣喜地看着变化了的对方。
“埃德，你好啊！二十年没见面了哇！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的工夫，你看当年我们都是棒小伙，现在我们都是快五十的人了！”马海德说。
“乔治，我听说你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帮助中国消灭了性病，很了不起啊！我为你感到骄傲，为美国人民感到骄傲啊！”斯诺感叹着说。
艾黎说：“好了，老朋友，你们别互相表扬了。埃德，你看我们都天天盼望着你来，我们既佩服你，又为你在美国的生活担心，你受了不少苦吧？我看就是你这性格没变，还像以前一样，顽固得像密苏里的骡子！”
艾黎这么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汽车沿着宽阔的马路驶往北京市区，一路上看到的景象令斯诺感到很新奇：一排排新建的居民楼，一个个忙碌的工地，整洁的街道，漂亮的花坛……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城市。
“变化真大呀！这就是北平吗？我已经离开她二十四年啦！”斯诺感叹着。
“埃德，现在北平叫北京啦！”艾黎说。
“哦，艾黎，我听说，你刚从故乡新西兰回来不久，为了留在中国，竟然放弃了英国皇家爵士的册封，是吗？”斯诺问。
“那么现在你就当我戴着爵士勋章，恭维我吧！”艾黎笑着说，“哦，对了，埃德，去年我花了七八个月的时间，重走了我年轻时在中国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艾黎现在已经六十岁了，头发已经稀疏，明显见老了。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仍然有一种敏锐的观察力。
“艾黎，时间过得真快呀。”斯诺说。
“是啊！我们都老了！”艾黎感叹道。
斯诺转身问马海德：“乔治，你的情况如何呢？家里可好？”
马海德说：“1939年我们分手后，我与一个叫苏菲的中国女孩结了婚，生了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为革命受到的创伤现在已经完全治愈了。”
“就这一点点吗？”斯诺还想多知道一点他的情况。
“我协助了扫除中国领土内一切梅毒的战役。那可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啊。你知道每一个医生都梦想能在一个国家里消灭一种他有能力扫除的疾病。我们成功了！你来我们的皮肤性病治疗所吧，我会向你详细介绍的。”马海德诚恳地邀请斯诺。
说话间，汽车来到了一座新建的六层楼门口。这是位于崇文区东交民巷的新侨饭店。斯诺被安排住在这里。
斯诺这次来中国，向中国外交部提出希望将他的访问尽量安排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曾到过的地方，这样可以使他有充分的机会掌握第一手材料来判断中国的变化，对比现在的中国与过去的中国相比生活水平是否提高了。斯诺的目的是要写一本书。周恩来总理答应了斯诺的这个要求。于是，他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先后到十四个省的十九个主要城市参观访问。北到内蒙古，西到陕北，南到云贵川，然后从上海到汉口，斯诺广泛接触了社会各界人士。而给他印象最深的却是他刚到北京时见到溥仪的情形。
那次斯诺受邀去参加一个欢迎招待1960年斯诺与溥仪在一起会。招待会是由新中国侨务工作领导人廖承志主持的，参加的大都是一些老相识，其中有中共的高级干部，有老红军，有学者、教授、作家等。在会上，斯诺发现了一个身穿深蓝色棉衣、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身材瘦削、脊背微驼的约莫五十多岁的人。斯诺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怀着一种好奇心主动上前试探着问了一句：“先生，你在哪里工作？”
“我在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我搞热带花卉。”那人不紧不慢地回答说。
“哦，你是一位园艺家？”斯诺问。
谁知，这个与众不同的人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罪行导致了千百万人民的死亡，我是死有余辜的。但是政府给了我赎罪的机会，能够为社会主义建设尽点绵薄之力。我十分喜爱我的工作，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快乐，因为十分喜爱我的工作，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快乐，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做有益于人民的事。”
这个人为什么跟我讲这些莫名其妙的忏悔的话呢？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正在斯诺感到纳闷的时候，旁边的一个中国人告诉斯诺说：“斯诺先生，你正在和前清宣统皇帝谈话呢！”
“啊！你就是溥仪先生！”斯诺恍然大悟，“你现在真的感到自己有罪吗？”
“是的，当时我是心甘情愿与日本人同流合污的。因为我的家族失去了权力，我感到羞耻，我幻想日本人会帮助我恢复权势。为此，我使数百万人丧失了生命。要是在别的国家，政府都会判我死罪。但是人民政府却在经过几年的教育改造之后赦免了我，还让我干我喜欢的工作——园艺。”溥仪诚恳地对斯诺说。
“你今天拥护社会主义吗？”斯诺问。
“绝对拥护！社会主义就是好啊！”溥仪说着举起酒杯对斯诺说，“来，斯诺先生，为中美人民的友谊干杯！”
斯诺和溥仪两人谈得非常投机。他们俩还来到屋外深入地谈了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华大地上产生的巨变。最后两人还高兴地合影留念。
48
在旅行的火车上，新中国总理周恩来告诉斯诺：美国“像一个满手拿着鸡蛋的人”。
1960年8月30日早晨，斯诺乘着外交专用车来到新建的北京火车站。在一个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斯诺来到一号站台，看到一辆中国人自己生产的崭新的火车停在那里。这辆只有三四个车厢的火车正在等待一个特别的乘客——周恩来总理。
走进车厢内，斯诺看到地上铺着舒适的地毯，窗子上挂着一幅刺绣的白窗帘。窗下放着一张麻栗木做的桌子，旁边是一张安乐椅，还有一张床。一侧还有一个浴室。斯诺来到窗口，他看到有几辆小轿车开到了站台上，周恩来总理和夫人邓颖超从车上走下来，上了火车。不一会儿，火车启动了。
在火车的会客室里，周恩来和斯诺相见了。在斯诺看来，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的周恩来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两鬓的头发明显花白，但神采奕奕，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参加会谈的还有周恩来的秘书、外交部新闻司司长龚澎、陈毅的夫人张茜等。
一见面，周恩来就热情地握着斯诺先生的手说“你好！我们欢迎你再次来到中国。”
“周总理，见到您真高兴。我还记得1936年我第一次到陕北时，您也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人。谢谢你们破例给我来中国采访的机会。”
“像二十四年前一样，我们欢迎你来中国访问，但和二十四年前不同的是，那时你是一个记者，今天你是一个作家。”周恩来不愧为大外交家，说话总是那么严谨。
“但我依然是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斯诺。”斯诺真诚地说。
“但今天，我们不是把你看成记者，而是作家。这就是我们破例的原因。我们认为你是一个作家和历史学家，绝对不是记者。”周恩来笑着说。
“那有何分别呢？每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必定是个优秀的记者，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情况都是一样的。譬如像你们中国的司马迁。”斯诺说。
“关于美国记者到中国访问的问题，现在的责任完全在于美国，这也是美国政策一手造成的。尤其是在台湾问题上，这是对中国内政的严重干预。而台湾之于中国，犹如夏威夷之属于美国一样清楚。在华盛顿没有承认这一事实之前，美国记者将不会受到我们的欢迎。尽管如此，你的旅行不能成为一般美国记者的先例。因此我们把你看成作家和历史学家，而不是记者。”周恩来进一步解释说。
听周恩来这么一说，斯诺笑起来，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火车在北京的郊外穿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密云。周恩来、邓颖超、龚澎、张茜和斯诺等人一起下车来到密云水库的大堤上。高高的大水坝，气势十分雄伟。他们在管理人员的带领下，站在一个大展板的挂图前凝视着。
挂图上标着风景优美的旅游点和葡萄生产基地、供人们疗养的别墅，此外还有沙滩、泳池、植物园等等。讲解员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解着：“……这个大坝原计划是定于1965年才完成的，现在我们提前五年完成了任务。”讲解员指着挂图上的地域，随后又转身指指身后的山涧说，“请看，在那边我们将种上大量的葡萄，这将是一个酒业生产原料的基地。在山的这边，我们已经种起了大量的核桃……”
“他们说我再活十年就会吃到这里生产的核桃。但我想可能不会那么容易。”
周恩来笑着插话说，“要想整个梦想变成事实，需要三十年，最低限度也要二十年。我可能活不到那么久了。但是，她一定可以。她的儿子更可以喽！”他又指着张茜笑着说。“但也许我又估计错了。说真的，我没有想到这里的建设速度会这么快。”
斯诺说：“我30年代住在北京的时候，这里是强盗土匪出没的地方。那时，到这里来的官员，是一定要由荷枪实弹的军队来保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