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烧火土，先得砍楂、铲草皮，经几个太阳晒干后，再选若干4、5尺见方的平地作粪场。每个粪场都在上面开厢作垄，然后依次将粗楂、细楂、草皮一层层堆上，最后盖土。一切就绪，便在四周点火，经一两天闷烧，楂草为烬，那盖土便成了黑红色的火土了。烧火土所用的粗楂，最好是长满棘剌的灌木，其承载力才大，不至于点火不久就“闭气”，塌成“粑粑”。但砍棘刺扎手，老农教我们砍一树丫，叉着棘干去砍，这方法很灵，我们很快学会了。粪备好了，老农就教我们怎样整地，怎样播种，怎样管理。我们这些学生娃，不知不觉成为“小农”了。忽而有一天，我们来到“南瓜山”，但见满坡的黄喇叭花向我们开口大笑，似乎在感谢我们对她的恩宠。再过半月，一个个光头洁面的南瓜，一齐向我们大献殷勤！终于，我们吃菜不用分了，那自种的南瓜，吃起来格外香甜！到了冬季，学校又号召我们大办“洋芋山”，在老农指导下，我们愉快地抛酒着汗水，次年五月，那满坡的洋芋便挤上了我们的餐桌，挤掉了那令人心酸的“公平”。尽管牺牲了若干星期天，我们的收获却是无可计量的啊！
当学校大办“南瓜山”、“洋芋山”的时候，社会上议论纷纷：娃们到学校是读书的，不是当“农民”的！说来也怪，从我们那个学校走出来的学生，好多都上了重点高中，之后是上重点大学，再后，成为国家的栋梁。其实，原因很简单，温饱问题解决了，干什么都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同时，一个有着劳动人民品格、乐于吃苦、劳动观念很强的人，其奋斗精神是无与伦比的！
啊，我牵肠挂肚的“南瓜山”、“洋芋山”……
2004年
母苦之日
家住县城，不几时日，便有亲朋光临寒舍。落座片刻，谈笑尚未风生，客人便眉开眼笑地捧送一烫金的“请柬”，或鸾俦之配，或乔迁新居，或金榜题名，或从军殊荣，或……这一串串，都是请你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去喝喜酒。礼尚往来，人之常情，谁也不愿当矮子。就是手头再拮据，借几个银子也是要去喝一杯的！
朋友们在一起闲侃，皆云，现在接到的牒子，当数生日喜庆最频。前些年，只有“做”60大寿、70大寿、80大寿、90大寿、100大寿的，如今，今却兴起了“做36”。36虽称不上“大寿”，人说，这是个“结巴数”，人到36，喜的喜来忧的忧。痛痛快快过个“结巴”生日，或许可以解开“忧”的“结巴”，逃脱劫难，平平安安进入人生的辉煌。
那日，朋友老A的儿子某特权局局长“做36”，在别墅式私宅整酒。他知道我和他老子的关系，牒子送得很早，近二十天的时间里，我天天过目，生怕忘了。届时，我面镜衣冠，振了振不时髦的精神，怀揣一张“幺洞洞”，欣然前往喝酒。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30多岁就能当局长，是值得大大庆贺的。我不学老A那样老于世故，总是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整日在牢骚中生活。
老远，就感受到一种超常的热烈。那场面好风好光气派呵！万字头的迎宾鞭炮，炸了一盘又一盘；那震耳欲聋的“镇天雷”，飞上天炸了一拨又一拨；特邀的管乐吹鼓手，列队于台阶，一个个瞪眼鼓腮，不断演奏着迎宾曲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凑热闹的围鼓班子，在踏坝里装模作样尽情表演着《千千岁》，《双龙出洞》，《河鹰展翅》；卡拉OK厅被若干青年男女霸占着竞相一展嘶哑的歌喉；几桌特设的赌场，不时传出麻将的拌和声和“斗地主”的喝彩声。至于那酒席，一茬接一茬，忙的不可开交……我不免有感而发：真是好时道，好福运啊！可惜我辈老早了。
迎宾场面，不见老A，觥筹交错之中，更不见老A。我怀着奇怪的心情到处找他，终于，在一间偏房里找到这位“老家伙”。但见他和老伴正在用一方小桌摆香案。香案上立着一镜框，看来，他们正祭奠着一位亡灵。我上前观之，镜框里是一位老夫人的肖像，虽是消瘦却很慈祥。我问这是那位福星？老A满面忧伤地说：“这是我早已作古的老母”。说着泪水潜然而下。他说：“今日也正是我老A的生日，这是母苦之日呵！外面的热闹怕是要折我的寿哇……”扯谈中，已知老A必禁食一天。
老辈子说，俺们土家人的生日叫“母苦之日”。先辈们有个规矩：生日这天，不仅不整酒请客，除了给祖父母、父母做一桌丰盛的酒饭外，自己得禁食一天，以报效父母的生育之恩，体验父母尤其母亲生儿育女那份含辛茹苦。
是呵，无论何人，哪怕你是国之元勋，世界大款，哪怕是80耄耋，百岁寿星，你之生日何尝不是“母苦之日”呢？凡为人父母者，对此体尝尤深。女人从孕娠开始，就没一天好日子，那剧烈呕吐的“孕娠反应”，可把人折磨得九死一生！走路，行事得格外小心，生怕动了胎气！好不容易盼到临盆时刻，可那是过鬼门关啊。腹内婴儿急于见外面的世界，全然不顾母亲的安危，横的横、竖的竖、伸腰的伸腰、弹腿的弹腿，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硬要母亲往死里走一回！当剖腹产尚未普及时，不知有多少难产母亲带着未能过“关”的痛苦永远闭上了眼睛……
生儿育女，该是多么不容易啊，可以说，世间每一个人，都是母亲用生命换来的！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芸芸众生们，当你过生日时，你是否意会想到这是“母苦之日”呢？当你大操大办时，你是否想到父母还在坐冷板凳？羊羔尚且跪乳，乌鸦尚且反哺，况主宰万物之人乎！
让我们斟满生日喜酒，敬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
2005年
古木无言
昨日“谷雨”见淋，原以为今日难见太阳一面，哪知，早上八九点钟，和煦的阳光便亲亲热热吻人面庞。于是，由鹤峰县宝通旅游公司老总熊家喜做东，邀约10余位老、中年作家及文学后起之秀，分车二乘，悠悠然去昔日土司爵府旅游采风。
经过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洗礼，那树、那藤、那草一股劲的抽芽展叶绽花。但见那墨绿、翠绿、浅绿、鸭绿糅合赭红、紫红、大红、胭脂红、玫瑰红、橘红，把那大山、小山、岩山、土山全披上鲜艳的“西兰卡普”织锦。老的老，少的少，你指我点，尽陶陶然不知所措手足，刚入平山，便半饱了眼福。
年逾古稀的乡土作家及土家文化研究学者向国平先生自哂“老夫聊发少年狂”，竟不知疲倦的一路拨青，一路讲解，把个昔日“爵府”的繁华一篓子倒在弟子们的面前，加上《美人赠我金错刀》的作家龚光美先生的补白和插科打诨，让各位不仅颖悟到土司人文、物华之洋洋大观，也体味到土司《田氏一家言》中那些骚人、墨客们的似是雅趣！
信步穿插于山岔间，不觉来到一约数十亩开阔地，向师指点北山脚：“那儿就是土司时期的新街”。他说，土司上溯八代土王田楚产曾于平山建“三堂一街”爵府。其孙田霈霖袭位时，被降明农民军将领“一只虎”部烧杀掳掠，位于今县城的“中府”毁于一旦，并将霈霖父田玄及其夫人寝墓掘发。霈弟甘霖袭位，又遭“西山寇”扫荡，并将甘霖掳遁，后被其子舜年筹重金赎回。至田舜年袭宣慰使职，已满目疮痍，百业待兴。舜年励精图治，便于平山爵府修葺“三堂一街”，并修新街一条形成“三堂二街”，新街与老街成曲尺形布局，各长2里有余，为爵府官家及其至亲住宅，间有若干加工山麻、纺织峒锦、裁缝衣物等手工作坊及商铺酒肆。新街南建“优人教歌处”——槿树园，为排演戏曲之所。再南去半里下悬崖百十步，便是土王行宫万全洞……新街为末代土王田旻如抗拒清廷“改土归流”、不留资财与清，加之听信妖言，误以为压了“龙脉”导致土司种种不幸而付之一炬！至民国年间，仅有民宅2、3栋。“二战时”，贺龙于“新街”民家建红军后方医院，治疗伤病员数百。红军撤退后，国民党军入平山，焚烧百姓房屋78栋，残杀百姓14人！
听到这些悲壮故事，大家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站在这新街废墟之上，我感到历史烟云仍氤氲在亘古及今波动的气流之中，似乎看到饱经沧桑、忧患频仍的田舜年，身着披风，手执王鞭，正指挥着新街的辉煌建造。或许，他要将自己作为一砖一瓦，坚实地嵌入历史的宏构之中；或许，他要将励精图治以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的内涵，铭入不朽的丰碑；或许，他要以王者风范，为土民书写一部安居乐业的畅想史章！似是王者，岂不万流景仰乎！微风拂过，我似乎听到那新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那纺车、织机嗡嗡幽扎之声，那槿树园氍毹女优高亢婉转之声，这满街的高低宏细徐疾之声，乃升平之歌，治世之颂啊！然而，当我从冥想中回神，却又不得不诅咒：诅咒似田旻如之类败家子们，他们以权力为恃，以一己之所恶，肆意践踏来之不易的土家文明，肆意戮创只求安乐一隅的普通百姓的心灵；我更诅咒，诅咒暴徒们那惨绝人寰的烧杀……
“新街”的废墟上还留下什么呢？除了“红军后方医院”遗址及当代村民托起的“洋楼”，大家都在寻找，有的找到了一方麻石，有的找到了一片土瓦，抑或，找到文明与野蛮交织的足迹、找到血与泪凝结的焦土、找到历史与现实的些许契合？我却什么也没找到！正惆怅遗憾时，却看到东头有一参天古木，连忙跑去.原来四树一体！大为槐中为榆小为冬青，另有膀粗藤本攀缘而上，皆合抱一团。其高约10丈，粗则需4人合围，仰视枝叶荫翳华盖，真有仙入蟾宫瞻观梭罗之感！估那树龄，约300余年。问及一位农人：为何大树历经”大办钢铁”、“大办食堂”、“大办猪场”之类的挞伐而至今岿然不动？答曰：祖辈留言，这树为土王田舜年造“新街”时亲手所植，想是为荫及后人，所以历来都认定这是圣树，任何人皆不能动它，否则必遭灾祸！于是，这树越长越繁茂……
真是圣树吗？大概，这是一种寄托吧，大凡圣者，人们都会对其托物寄思的。但古木无言。或许，她要让时代的变迁去印证；或许，她奉信“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箴言……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是有灵性的，她历尽沧桑，是历史的最好见证！她见证了容美土司的兴衰成败，而最终见证了泱泱华夏归于一统；她见证了若干红军伤病员不治身亡的惨烈，而最终见证了一个共和国的诞生；她见证了一个旧容美的满目疮痍，而最终见证了一个新鹤峰的崛起；她还要见证……
伫立良久，浮想联翩，暗为诗曰：
四样古木一体华，水乳交融世为家，
但知荫民长峥嵘，驾风驭雷冠天下！
此时，同行者皆拥来一睹壮观，惊异中纷纷留影树下，寄思于物我为一、根深叶茂、天长地久！
但愿古木常青，荫佑百姓于千古！
2006年
瘸腿表哥
表哥的名字定格在“先”字上，望有先贤的德学。先哥比我多长两年见识。“垂髫”时，我们常一起在塘里游狗扒水，一起在溪里捉鱼，一起到山上放牛、采野果，一起打柴，还一起学土家围鼓。总之，一起练长大后求生、立业、走运、风光的本领。
他是娃娃头，我们小字辈常受到他的呵护，都喜欢他。
先哥的祖父、父亲都通文墨，有超人的智慧。先哥把上辈的遗传基因都收藏在脑腹之中，读书时，老师经常将放大的100分亮在他的卷首。我比他低届，听到他的名气，就像游狗扒水一样在后面赶他，想分些“蜜果”。乡人都料想，他定能一帆风顺将初中、高中、大学文凭尽收囊中，在我们那一辈中率先吃皇粮、端铁饭碗。可是，命运之神常常捉弄的不是愚顽之辈，快要拿到初中文凭时，他竟患上什么“流痰”。开始还能一瘸一拐地上学，后来，流脓灌水，完全瘫倒在家。因为住不起张着大口的医院，大人找个草药郎中“死马当做活马医”。原以为一只腿会全部烂掉的，居然在一两年内让他抱着一根长长的竹棍站了起来！这是先哥的万幸。不过，他永远丢不掉竹棍了。最可惜的是，从此，仅2、3里之遥的校门也与他失之交臂，到我们青云直上时，都为他叹惋不已！
但先哥毕竟占了个“先”字，他没有因为一条腿的残缺而丧失人生争先的勇气。一次，家里请来一位老篾匠编织家什，他一腔心计坐在篾匠身旁，瞄学怎样破篾，怎样起框，怎样编织。见篾匠口渴，连忙喊大人端茶倒水。见篾匠打个哈欠，连忙说：“师傅，我给您卷烟！”便用事先备好的纸片，将叶子烟卷个喇叭筒，“栽”到师傅嘴里，再划根火柴点上。估计师傅要粗篾，他连忙递粗篾，估计师傅要细篾，他连忙递细篾。对人的恭敬、殷勤，铁石心肠都会软化的。老篾匠见他这般讨人喜欢，便主动提出要收他为徒。大人和他都觉得这是枯木逢春，高兴至极！先哥马上跪拜三叩，将师傅改为师父，连称：“谢师父！谢师父！”自此，他跟着师父走家串户，吃香喝辣，还跟着师父沾上“小师傅”的光，常常接受少女们亲热的一呼。别人跟师三年出师，他不到两年，师父就笑着说：“再教下去，我肚子里已‘编’不出货了。”谢师之后，他开始了独立的编织生涯。不少乡亲见过他的手艺，都觉得他青出于蓝胜于蓝，登门到户接他到自己家当上大人。他细心编织，一门心思让人家多说个好字。久而久之，他的名气风传乡里。原以为他一条多腿难支一个家，却因有了一身本领，上下都风光，竟与一位又标致又“粗细都有”的黄花女在吹吹打打中入了洞房，之后恩恩爱爱地生出一儿一女，小日子过得很是熨帖。
当“商品经济”起潮时，先哥的心躁动了。他想，别人说我沾了“先”字的光，我何不真正开一次先河呢，他要试一试自己的“商品价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躲在家里精心编织土家的细背篓。这细背篓专为女人所用，不仅用篾细滑，款式新颖，还要编织许多花纹，这些都是他的拿手。一天，妻子帮他背着一摞高雅的编织，他双手撑着长长的竹棍一瘸一拐来到乡场，找了个落脚点，将一个背篓倒过来当凳，开始了他的市场生涯。刚刚“起场”，这个“先师傅”，那个“先叔”，好多人都围上来与他亲热，赞他的高超手艺，不到一段烟工夫，那些女人的装点，全让人装着一腔心喜背走了，妻子的口袋一下像揣了个大馒头。先哥明白了，这技能虽小，却不仅能为乡亲编织美好生活，更能为自己编织希望、编织理想、编补残缺的人生。之后，他又潜心钻研，编出了高人数筹的筛簸，乡场上，他成了一大亮点，成了人们刮目相看的人物！健全的人们常常反躬自问：一个跛足之人尚能如此风光，自己怎么就落得个萧条冷落？
几年后，先哥虽然双手仍离不开那根竹棍，但腰杆却很硬，三六九场期，他逢九必上乡场，仍是不到一段烟工夫，那些精品便花落有主。剩下的时间，他不想早早回家，五光十色的街市吸引着他。正好近处有个棋摊，他便凑上去观战，看了些时候，见那些棋手走臭棋的多，出妙招的少，常常轻蔑地摇头。棋迷们见他不屑一顾的神气，推着要他试试刀口，这一试，果然三下五除二就赢得了喝彩。见他这等功夫，几位“资质”较深的棋友等他一上街，便缠着他共操风云。他抱着竹棍，稳腔落板，将一个个杀得人仰马翻，不久，他的棋功与他的篾功同样名震乡里。因为沉醉于帅仕相车马炮，有时回家已是华灯早上。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妻子却一面端茶一面说：“你就这么点喜好，就玩个称心如意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只是不要玩的太晚，黑抹黢暗的，怕的路上摔跟头！”妻子的话很让他感动，觉得找了这么个贤内助真是天大的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