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神都是人造的！是我们拉着线让它们产生动作！同时，我们也给了它们力量来拉动我们身上的线。
-赫胥黎(AldousHuxley)
现代世界中的狩猎采集族
一整个早上，我都和朋友朱利叶斯在追踪动物我们穿过树木稀少的空旷大草原，他指给我看大象、黑臀羚羊、豪猪以及其他几个物种在砂质土壤上留下稍纵即逝的足迹。朱利叶斯从一辈子打猎的经验中，学到分辨路过动物留下的最细微证据，这份能力着实惊人。
只见他沿路轻手轻脚地移动，偶尔弯下腰来看个仔细，不时又暂停专心听上一阵；观察他的举动就像观赏一位舞者，在室外表演一场不疾不徐、精心编就的芭蕾舞。他在行走间，则以徐缓低柔的声音，耐心解释方才他在做些什么，中间夹杂着一些他使用的语言里特殊的爆裂声。朱利叶斯正在把自己累积的丰富知识传授给部落里的两位男孩，以确保那不会随着他去世而失传。
我边走边想，几千年来有多少世代重复过相同的画面，由长者把传统的做法教给未来的猎人。同时我也在想，在21世纪快速侵人并搅乱这个族群之际，这样的场景还能维持多久。他们狩猎的场所正面临着给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某个野生动物园集团收购的危机，该集团希望把波斯湾的有钱人吸引来此地打猎，这些人手持的大口径猎枪，将使得朱利叶斯用的精致纤细弓箭沦为笑柄。
朱利叶斯是在坦桑尼亚居住了几万年之久、硕果仅存的哈扎比人(Hadzabe)之一。他们特殊的语言，与生活在非洲南部的狩猎采集族表亲科伊桑人(Khoisan)所使用的语言近似，许多字当中带有短促而尖锐的声音，却与附近以饲养牛群维生的玛赛人(Masai)的语言完全不同。
干季时，哈扎比人住在以树枝与草编织而成、类似帐篷的栖身处里；到了雨季，则移到恩格龙格鲁火山口附近的洞穴里居住。他们在干季的扎营地点随猎物而定：当有人猎着了一头大型动物，全族二十来人左右都会集中过来。他们属于半游牧式的狩猎采集族，在猎物充裕的非洲大草原上过着十足适应的活。
一如其他地区的狩猎采集族，哈扎比人的生活里几乎完全没有现代化的方便设施。一年当中有部分时间，朱利叶斯在附近的狩猎公园里担任向导与猎物追踪者，以赚钱帮助家人，就算狩猎采集者有时也需要医药及其他的现代必需品；但大多数时间，他选择在伊雅西湖附近以传统的哈扎比人方式过活，那意味着几乎所有东西他都得自己制作。他唯一的让步，是使用一些金属工具，像一把斧头、几把刀以及几块将作为箭头的小块金属。
同他们生活一段时间，等于是回到古老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给“自给自足”带来了新的意义。他们拥有丰富的博物学知识，知道什么植物可以吃，什么植物可以制成强力毒药，可用来杀死大型猎物；如何从足迹中分辨动物的种类、年龄，甚至性别；从鸟鸣声辨识鸟类等等。哈扎比男孩学习制造自己的弓箭，小心地把树枝在火上加热，然后用牙齿把弯曲处扳直，并且不断练习射箭，直到能以致命的准确度射中猎物。晚间，他们围坐在小篝火四周，讲述最近的打猎经过以及古老的传说，叙述中不时穿插着精心设计的语调、音效以及笑话。
这是丰富且多样的生活方式，与他们共同生活几天下来，现代生活所带来的心烦意乱感觉消失了，我开始有种特殊的平静感。奇怪的是，我好似回到离开已久的老家。
对大多数人来说，以哈扎比人的方式过活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已经越过太多没有亲自捕猎及采集食物的世代，我们也不再拥有这种生存的必要技能。一般来说，我们最接近狩猎的行为是在拥挤的者卩市里寻找停车位，以及在超市搜寻最后一盒薄荷巧克力片冰淇淋。不过这不只是如何取得食物的问题，类似哈扎比人的那种生活方式里还有些别的，一些结合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许多面向，用上了各种不同的技能。
我们常会认为自己是“一心多用”的工作者，但事实上我们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极为专I’1狭隘的。不论是整天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坐在会议室开会或进行电话会议、安装厨房设备、打职棒还是开卡车，我们活在只需狭窄技能的生活里。或许那就是与哈扎比人生活一阵子，会让人感到如此解放的理由，那让我重新发现自己失落已久的宝贵能力。
对哈扎比这类族群的欣赏观点，可是与晚近的文化观点相反。19世纪社会理论的最大争论之一是，社会演化是否朝进步的方向而去。换句话说，我们的生活是否有某种意义，人类目前的努力是否会带我们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早先的演化学家把生命看成是一条长链，单细胞生物位于链条的末端，人类则位于顶端，演化过程的最高点。尤有甚者，人类本身也给分成获致某种物质文化的）文明的”），以及在某些方面落后的）未开化的（。
19世纪著名的社会理论学家摩尔根（LewisMorgan)在他1877年出版的代表作《古代社会》中，谈到人类文化演进的三个阶段蒙昧期、野蛮期以及文明期。蒙昧期指的是狩猎与采集，也是人类在演化最早期的生活方式；野蛮期基本上是新石器时代实行的温饱型农业生活；文明期则是指先进农业、都市群居、书写文字以及法令规章。摩尔根对人类文化的演化观点，大幅影响了恩格斯(FriedrichEngels)，当然恩格斯对于社会演化该朝哪个方向去，也有自己的想法。
19世纪的进步主义思想认为人类的目标是达到欧洲以及其他“进步”社会所获致的文明，至于其他生活方式则属原始且不受欢迎。事实上，根据摩尔根的想法，文化演进将不可避免地遵循这样的轨迹进步的社会凌驾于那些陷在演化早期的车辙里动弹不得的社会。
在哈扎比人的例子，一波接着一波而来的农民及欧洲帝国主义强权，夺走了他们的土地，迫使他们生活在一小块被围起的飞地中，今日人数少于两千的哈扎比人在该处过着艰苦的贫乏生活。他们没有农业、土地所有权、进步的科技及金钱，给世人当成为什么原始族群需要被征服及教化的例子。他们的小孩给送往教会学校、名字遭到变更(朱利叶斯的本名是！Um！
um！ume，其中的惊叹号很像你在骂小孩时可能用上的啧啧声）、文化给视为落后与不值得保存，以及土地被坦桑尼亚政府给了人。
随着20世纪人类学思想里文化相对主义的兴起，终究有人开始体认到各种不同的人类文化都有存在价值，但对哈扎比人及世界各地的其他狩猎采集族来说，这种态度的转变几乎来得太晚，因为伤害已然造成。如果说今日他们还全然遵循传统方式过活的话，那部分是刻意努力的结果，为了文化表态或是赚观光客的钱，让自己变成活生生的博物馆展示品。
本书的其他章节已然谈过，远离狩猎采集的文化演变如何以及为何发生，对我们的身体、社会以及地球又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在这最后一章要谈的问题，是人类“道德指针”的作用！
这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计量，也不那么明显。在现今的复杂世界，我们要如何定义道德呢？有没有可能说，我们从生活在现代社会主流之外的哈扎比人身上，可以学到些什么？再怎么说，他们在这几百万年间的生活方式与我们的祖先相同，而人类的脑子及行为准则也是在那几百万年间演化出来的。
这样的问题显然不会有简单的答案，因为其中牵扯到许多复杂的哲学想法。不过，从演化的观点来看人类道德系统如何成形，是值得做的事。今日有许多人会说，现代社会缺少道德；如果这种说法属实，那人类又是怎么样走到这一步的？我们只需看看2001年发生在美国的911事件，就可以晓得有些事、有些地方不怎么正常。
我以为，在面对科技进步(好比遗传学）与全球暖化的影响之际，如何将集体的道德指针朝向正面以及永续的方向，是21世纪人类最大的挑战之一。由于各派道德解释互不相同且不兼容，如果说上述挑战确实有解，那也可能是最难解决的挑战。
哲学家、宗教领袖、作家、法律学者及政治人物，已经花了几千年的时间，试图发展出合理的伦理架构作乍为人生的指标，让人知道“是”与“非”是什么，以及在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提供指引(看看报纸上回答读者问题的建议专栏）。
想要全面评述这整个思想领域，不但不可能办到，或许还有反效果。有时候从一方空白页开始，试着重建人类如何走到目前的情况，是值得一试的做法；换句话说，就是用上科学以及历史的进路，来探讨一个非常现代的问题。我们就先从数学的进路开始。
囚徒困境、道德起源及贪婪
博弈理论是应用数学的分支，20世纪上半叶由匈牙利裔美籍数学家冯诺伊曼（JohnvonNeumann)发展出来的。1944年，冯诺伊曼与经济学家摩根斯顿(OskarMorganstern)-起发表了深具影响力的《博弈论与经济行为》一书。其基本想法是把各种社交情境视为“博弈”，可以利用数学来分析。这种研究人类行为的进路后来受到广泛应用，不只是在经济学上，还包括其他社会科学与生物科学。事实上，这是20世纪数学界最具影响力的发展之一。
有个称作“囚徒困境”的经典问题，50年代由博弈理论学家提出，给道德发展的研究提供了架构。该情境如下：两名嫌犯因同一犯罪案件而遭逮捕，分开关在警局里。警察没有足够定罪的证据，只好希望其中一位囚犯背叛另一位，因此将两人分别讯问。如果事情如警察所愿进行，那告密者将获释放，被告者将被处以十年有期徒刑。如果两位囚犯彼此都告发对方，那他们将各处以五年徒刑。又如果双方都没有出卖对方，那他们每人只要坐半年牢。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们会怎么做？
经由仔细的数学分析显示，他们最合理的策略是出卖对方，因为有可能对方没有那么做，那你就可以获得自由。这就是“古典的”囚徒困境。另一方面，如果这个游戏可以重复玩许多次，那就是“重复式”囚徒困境。如果囚徒知道这个游戏只会固定玩几次，那最佳玩法还是出卖对方；但如果玩的次数不定，那么互不出卖的新策略就会比较成功，结果是每人都坐六个月的牢。就博弈理论这一领域的术语来说，因为你不晓得这个游戏会玩多少遍，因此合作会造成演化上的稳定；如果你在这一局背叛了你的伙伴，他也将在下一局背叛你。
这种简单游戏对复杂的人际关系而言，自然是有大幅的简化，但那确实提供了我们一份工具，可让我们解析什么是善（也就是道德如何定义），以及善与恶的观念一早如何产生。就囚徒的例子来说，其中两人者卩知道每玩一回都有可能被对方出卖，如果这次发生了，那下一次对方就会报复。事实上，害怕遭到报复让人免于依循更深的本能行事，以减少报复的发生。再怎么说，就算放弃无罪开释的机会，坐半年牢也强过坐五年或十年牢。
这种持合作观念的做法，在柏拉图的《理想国》有过略述，虽说柏拉图并不知道什么囚徒困境。该书第二卷里的人物之一格劳康描述道德的起源，是在想要做不义之事（以囚徒的说法，就是背叛）与晓得做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之间的妥协。这一点与苏格拉底的观点不同，苏格拉底认为不管有没有遭到处罚的威胁，人类有追求正义或道德的天性。
这两种对道德的相反观点，自柏拉图时代起就争论不休，也没有哪一边真正占了上风。哲学领域里有个后设伦理学，试图回答道德起源以及人在各种情况下该怎么做的问题。举例来说，道德行为只是由某个特定社会所定义，还是说具有每个人都认可的普世标准？我不可能在这短短一章里，检视人类追求道德解释的整个历史，但看来确实有某些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存在，而且这些准则很可能从囚徒困境引起的复杂问题里得出。在人类社会中，没有谁是自由人，我们的所作所为总是对别人有潜在的影响。现代世俗社会里，大多数的法律都来自这个前提，任何侵害他人生命的行为都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好比谋杀、侵犯、盗窃等，甚或可能让上述情事发生的行为（好比酒醉超速行驶），都不被允许。
宗教对相同的伦理问题也提供了指引：宗教对道德的定义，是以不从事遭到禁止的行为，也就是以不犯罪为依归。除了谋杀外，大多数宗教还禁止通奸、贪婪等。天主教会所定义的七宗罪是色欲、饕餮、贪婪、怠惰、愤怒、妒忌及骄傲，最终可以归纳成四条懒惰、色欲、发怒，以及贪图非分之物。
前面三条虽然被认为重要，但显然没有第四条受到的重视更大，有四条罪都归诸其下，包括最严重的骄傲。但我们可以想一想人想要得到的，永远多过自己所拥有的”，这可是现代生活的中心。少了这一点，你我如今可能还在茹毛饮血。电影《华尔街》里的主角盖可，有一句臭名远播的信条贪婪是好事”，只有在能够累积过量财富的社会，才有人说得出口；换句话说，也就是人类在过去一万年间所生活的农业社会。
在狩猎采集族社会，是没办法拥有太多身外之物的，每个人都拥有必需对象，没有理由去累积更多的身外之物。为什么要杀死更多动物，而让吃不完的肉腐败呢？然而在资源有限的社会，把多余的东西储存起来不但是值得做的事，甚至还是必须做的事，因为那么做可以保证你和家人在未来不虞匮乏。不断转换只能赚到基本薪资的工作，过着仅能糊口的日子，不是生活在现代的大多数人希望过的日子，也没有人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子女如此。但那基本上就是狩猎采集族以及我们祖先所过的日子，因为他们总有把握能找到让他们存活下来的资源。
18世纪的法国哲学家及社会评论家卢梭最出名的想法，可能是他对于原始人类以及古早人性的描述；他认为原始人类生活在优雅的境界，也就是“高贵野蛮人”说法的起源。卢梭认为人类的天性是好的，是社会造成人性的腐化；恩格尔以及其他一些作家，也抱持同样的想法。他们认为：只要我们能回到自然的状态(不论是什么形式），人类的所有问题都将不存在，也就不需要执法单位。霍布斯在《利维坦》一书中则提出相反的说法他认为野蛮人“令人不快、残暴以及短暂”的一生，只有在国家机器的运作下，才能加以牵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