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姐姐托梦。
她慌乱下山,却见一群莽汉抬着一具还插着长剑的白虎尸首游行,最前头是一个骑马的将军开道,周围还有一群和尚道士看护,她不敢冒进,混在人群里盯着姐姐尸首上的剑,她认得那把剑,就是何修背上的那把。她想象何修如何拔剑,又如何将剑刺入姐姐的肚子里,不寒而栗。
当夜,趁着有雨,她去盗姐姐的尸体,不料被一众道士所伤,眼看何修就要使出黄符,她含恨而遁,逃了一夜,在第二日清晨敲开了怜香居的大门。
之后,便有了这十年。没了尾巴之后,她失了妖气,躲开了一众和尚道士的追捕,也开始像常人一样变老。靖夫人授她一身修为,助她雪恨。而她的尾巴,同其它千千万万的尾巴及其它带有妖怪灵气的物件一起被埋在眼前这棵枯树的脚下,供养着怜香居世代家主的元神,以求得明幽谷墓园的安稳。
姐姐,应该已经步入轮回了吧?一切都已了结,可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生的欲望?
靖夫人看着她的神色,淡淡的道:“如眉擅卜卦,你可知晓?”
女子茫然摇头。
“当年你与何修私定终身,如眉将你困住,下山寻何修卜了一卦,那卦象上显示大凶,你俩若是结合,你必定会因此殒命。如眉亲手将你抚育大,怎会舍得你死。你被困在山上的那五日,如眉其实就在洞外运用术法,偷偷与你换了命道,同时将何修记忆里的你抹去,让何修爱上她,也就是说,她替你嫁人,也替你去死。”
女子难以置信的摇头:“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那日在梅园,她故意拿话激你,顺便拿法术牵制着何修,等着你一掌下来劈死她,而你没下得了手。你觉得凭你当时的道行,若是真动手,能否近得了她的身?后来,你们决裂,如眉一直在等着自己的死期,何修与她相处和睦,而她有了身孕之后妖力大减,一不留神便死在了斩妖剑下,一尸两命。”
女子瘫倒在坟前,情绪难以自控,她看着靖夫人:“夫人说过,十年之前与我是初见,而这些事,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
靖夫人一笑:“我与你初见是在十年前不假,而我与如眉初见之时,你还是绿竹山上一只不曾开化的白虎。你竟没有发现吗?当时的如眉与现在的你,都没有尾巴。”
女子满脸是泪,静默不语。
“啊,差点忘了,还有何修。你凭一把斩妖剑就认定他杀了如眉,恨了他许多年,而事实上,杀如眉的是他的师弟,何行。当时蜀山派何行清理门户,何行并不想师兄受罚,便偷了何修的剑。杀死如眉的确是何修的剑,而拿剑的人却是何行。蜀山长老也以为是何修将功折罪,念他失妻丧子,便不再追究。何修与何行割袍断义,誓不回蜀山,他混迹在当日游街的护送道士中,把如眉的尸首换了出来,交给怜香居,从此便隐居西山了。”
女子悔不当初:“那夜,他明明……”
靖夫人截了她的话头:“你觉得那夜若是没有他周旋,你还能活着到怜香居吗?”
女子握紧了拳头,扶着地,眼泪掉在手背上溅开:“如今人都死了,夫人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原本以为你逼死何修之后会好好活下去,结果却见你萌生死意。还不如将真相告知,兴许你还能因疚而活。怜香居既然许你等入籍,自然要让该活的好活,该死的好死。”
女子愤然,带着哭腔:“那姐姐呢?为什么姐姐就得死?既然何修不是杀姐姐的凶手,与怜香居并无干系,为何他也要死?”
夫人不急不燥:“如眉逆天改命,既然活得是你的命,当然会死。何修既然保全了如眉尸首,怜香居自然该让他活着,所以我让你推迟了十年,本想着要是他能好好活着我便告知你他不该死,可他呢?十年了,整日精神颓靡,依靠半截草绳幻出如眉的影子,与一个幻影整日夫妻相称。他执念颇深,这样活着,倒不如一棒子打醒他,早去早投胎。而你,就是打醒他的那根棒子。”
要是她没有偷下绿竹山,要是她不去招惹何修,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事?她本应该和姐姐相守绿竹山,如今却这般落魄,要是她当初不起贪念,该有多好。
女子痛扶胸口,泣不成声:“都怪我……都怪我……”
看着她如此,靖夫人心生不忍,待她渐渐平静,伸手将她扶起:“你要记着,你现在活得是如眉的命道,既然该活着,请务必好好活着,哪怕是为她。”
女子后退一步,向夫人俯首行礼,声音喑哑:“夫人以后,可否唤我如眉?既然占了姐姐的命道,那我就为姐姐活着,从今往后,便由我做扈如眉”
夫人看了看如眉的墓,又看向眼前的女子,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好。”
二人就此回了怜香居,身后坟茔逐渐消失,已无半点痕迹。
又过了几日。
萸洛新做了些点心,送与靖夫人尝一尝。
靖夫人笑着添茶:“好久没尝过萸姑姑的手艺了,小时候能吃好多的。”
这个被称做姑姑的女子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宠溺地看着靖夫人:“打小你就贪吃。今日有衙门的人前来搜查血洗将军府的要犯,我使了幻术,他们转了一圈就回了,也没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只是凶犯确实是出自怜香居,要是他们咬着不放……”
靖夫人笑笑:“姑姑莫怕,过几日进京,我自有法子替她免罪。这次她灭了整个将军府,曾听母亲说过,有一次她差点连某个亲王都端了。前些日子我将她从明幽谷带回,昨天她却又进了命轮幻境。”
萸洛叹口气:你有法子便好,唉,一旦进了命轮幻境,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这是她的劫数,旁人帮不上忙的。”
靖夫人问:“姑姑可还记得,如眉第一次入幻境是什么时候?”
萸洛吹开茶碗里漂浮的茶叶,却并不急着喝茶,眼神也变得悠远起来:“记得,那时候还没有你,这里还叫集妖殿,你娘亲收如眉入的籍,机缘巧合之下她踏进幻境,每回都为了改变自己幼时的命途在幻境死一次,结果便陷在里面出不来。幻境随人念想只造境遇而不改时间,一轮又一轮,她追着自己的尾巴便过到现在。第一次好像是因为一个樵夫,第二次是为了一个书生……上次是为一个道士,也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
靖夫人呷了一口点心:“无论下次是为了谁,她不会再遭受此苦了。”
萸洛点头:“上次她都已经开始在幻境昏睡了,这次也不知能不能撑出来。”
靖夫人微笑:“姑姑想错了,这十年,我并没有给她任何接触卜卦的机会。想必她进去逛逛也就回来了。”
萸洛也笑了:“想来妖与人不同类,若是结亲,一个寿长一个命短,卦象当然显凶,可她总是不信,总觉得人妖相处是有福了才好。”
靖夫人怅然:“即便是人与人,妖与妖,哪里又有十全的呢。”
此时,绿竹山上的树林里,有一女子红带白衣,负手而立,她身后有只小白虎,正虎视眈眈地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