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三天，我们始终话题不断。说到约稿，他答应给我一个长篇，书名叫《妈妈呀，妈妈》，说他已经构思了很久，写一个孤儿从小追随革命，在白色恐怖中，他先后跟了6个妈妈（女地下党员），有农妇、有渔妇、有女知识分子、有女教师、有女游击队员……每个妈妈都赋予他全部心血（人民的、党的、母亲的沁每个妈妈都将他视若己出。在她们的呵护教导下，他一步步成熟-步步高升，可后来他竟把她们都忘了。有的在政治运动中被整受冤，他完全可能做个证明，他却现出种种方式的冷漠……巧妙的构思，沉郁的深情，诗样的语言，就是我后来读这部书稿时的第一感觉。再细想，这就是沉凝历史的人性异变。在社会大动荡后发出这样的警示和呼吁是及时的，他告诉人们：不要忘记历史，不要忘记人民一像妈妈一样哺育我们的人民。我们决定出版。也就是我们推心置腹的谈话和这部长篇小说的推出，奠定了我们的友情。
接着，他的电影《苦恋》热热闹闹推出。这电影的出现的确不一般，从政坛到文坛到百姓，竟热热闹闹地闹了好几年：有拍手叫好的，有批为毒草的。其褒贬评价，恐怕甶桦自己也始未料到，为这部电影的首映，他高高兴兴来到北京，笑眯眯地请我去看，而且没过几天，他就和影片作曲、当时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施万春爬到我的楼上。我还在厨房准备酒菜，他俩就兴奋地在我的收录机上放送起《苦恋》的主题音乐。吃饭时，施万春又把他刚作完的正在拍摄的《孙中山》的主题曲放给我们听。
我震憾了。我停住筷子。那音乐把我领到乌兰布和大沙漠。黄昏，对，是黄昏，一轮大火球样的落日坠在沙漠边缘……从东方走来一列列举着白幡的人，像满身赤裸，又像是人人穿白戴白，沉默着冷漠着朝西走去……那悬着的快要燃尽的火球一下震颤，沉人黑暗，那举幡的人们也顿时不见了踪影……
我问施万春，你去过乌兰布和沙漠吗？
他摇摇头说没有。
我说出我看见的一切一一从这音乐中。
万春一下喝干那杯酒，攥住我的手，那么紧。
白桦说，你这感觉真好。
我没因这夸奖忘乎所以，我哭了，至今也不知为什么。
后来，批《苦恋》的声音愈来愈大，《妈妈呀，妈妈》也被这声浪压住了。历史毕竟成熟了，人们也随之成熟，白桦还在写作。
不记得是这之前还是之后，张洁的一部《爱是不能忘记的》横空出世，倾国轰动。于是，先是电话约定，我登门约稿。
那是个初夏的上午，我来到她当时位于动物园对面的居所。一家三口的三代女人她母亲、她女儿和她都在。她母亲洁净健朗，她女儿沉静天真。一番寒暄后就进人主题，我希望她为我们写一部长篇。她说正在写着一部，《沉重的翅膀》，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约的，都快杀青，那边却再无消息，就给你们吧。初次见面，就如此平实痛快，这就是张洁的本色。此前，她的作品，我大体读过，充满激情而不失沉厚，优美又处处是缜密的思考，何况这部长篇又是鞭笞传统的文化沉渣、呼吁改革的重磅之作，那时还没有签署版权合同等手续，一切全以个人信誉为依，我们也就算签了口头协定。说话间，其母已经做好饭菜，母女执意留吃午饭，我也就不多推辞。回想当年人情，真比现在朴实得多。2005年在旧金山看根据张洁近作《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改编的电视剧二十多年前的片断又问到眼前。那时，张妈妈虽然已经退休在家，帮女儿料理家务和照看外孙女，但那健康爽利，那温馨优雅，哪管做家务中也透出一股知识女性的余韵；可到老了生病后，却是那么不能自持地让人无奈，这难道就是生命的规律么？
之后我们就常有电话，开会相遇时也总通告一下写作进程。也是因为时幻时变的风雨，一次领导同我谈起这部约稿的事，透出他心里的种种嘀咕：说张洁的作品越写越老辣，越写越犀利，听说这部长篇是向保守势力开刀的，依她的风格，自然不会留情，我们若提出些改动，她肯定不肯；若一字不改，犯了忌，我们可就不好收场了……
我与张洁已经说定了，而是编辑部认可的，人无信则难行天下，这是父母从小就教我的，此后我从不敢违。
等等吧，等她来电话再说……身在其位，不能不谋其政，从他的角度想，也能理解其苦衷。
于是很少电话，我不去，她也不来，这倒让我尴尬起来。
我不能尴尬7去，一天，未经领导允许，我就上门拜访。我一身忐忑，她却如没事人似地谈天说地。当我问起《沉重的翅膀》时，她说真对不起，刚刚写完，韦老太（韦君宜，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来了，说本来说是人文约的，她来取稿。她是我的老师，又有约在先，你们又正好总无消息，只好给她了……
虽然不露痕迹地解脱我们的尴尬，我又心有不甘，因为我知道那会是一部好作品。我半晌说不出话。
或许她意会到我的心情，痛快地说，这部书只能这样了，我再给你们写一部，青年题材的，也适合你们。我说一言为定。
不久我就去了非洲，一去9个月。回来后在那年作协举行的新年舞会上遇到她。她更加优雅，看来日子过得不错。我请她跳舞，她笑笑说：你请年轻的吧，她们跳得好。我说就请你，你不光写得好，也跳得好。
她笑而起舞。我们跳着，只说些闲话，再没谈稿子的事。
毕竟是大家，以后也间或联系，虽礼貌上都过得去，但再无文稿往还，我知道我失去一位大家，这是我不情愿的。
就某个角度说，我们这个民族不同于世界任何国家，我们太重视文学以至文字，所谓一言兴邦，一言灭邦，从老祖宗起就信奉这个信条。得宠了，文人可贵为帝王上宾，如李白如司马相如如王安石如纪晓岚……失宠了，可成阶下囚，成为九丐都不如的十儒、文革中的臭老九……唯其如此，文学始终不能从政治战车上松绑，作家始终找不到自己在大千世界的位置，得意了，甚至要以无冕之王的感觉千预政治；不景气了，就不能不写个字也左顾右盼，一不小心就触王者讳，不知会招来什么风雨……好在历史逐步成熟，民族心态也逐渐走人成熟期，人们或许不会忘记，二十多年前，在北京举办的第一个人体画展就曾招来满城风雨，邓丽君的几曲流行歌曲也曾使某些人如临大敌，之后，就有《苦恋》、《沉重的翅膀》、摇滚乐的风风雨雨……逝者如斯，这一切都成了尴尬的记忆。以后还会不会出现类似的尴尬？难说，但总会越来越好。
妻常有信来，也间或寄有照片，热带风光的旖旎、大西洋边的游泳……孩子们都长高长壮了，妻也换上了各式裙装……她告诉我，八叔生意很好，两个孩子都上了法国学校，每天都有家里的司机开车接送，很安全的。孩子们功课很好，法文已很流利，流利到曦曦已能用法语同他的同学吵嘴……看来新生活新环境吸引着他们，一时是不会回来了，我悬吊的心放下了，剩下的只有孤独和思念……1983年初，又接到妻的来信，寄自美国洛杉矶，说他们已于1982年圣诞节飞往洛杉矶，租住在妹妹（妹妹于两年前嫁到洛杉矶，妹夫是菲律宾一位华商之子，毕业于美国某大学）的另一处房子里。之前之后，大姐和三个弟弟都已阖家迁往洛杉矶，现在兄弟姐妹住在一起，惬意且和美。随信也寄来些照片，是孩子们在迪斯尼乐园疯玩时拍的，说他们是那么高兴那么痴迷，说要是爸爸也一起跟他们玩儿，那要多开心！妻要我早些去非洲，从非洲转美国会很容易办成的。
那些日子，我不知道是喜是忧。喜的是妻带着孩子开辟了另一片天空，从此，孩子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至少是他们再不必担心种种猝不及防的运动和折腾，正是盛年的我说不定也可以开创另一番事业；忧的是父母已经年近七十，那时看美国好像是另一个星球，此一去何日再见谁也说不清。我把妻儿已去美国的喜讯告诉他们，把犹豫和总要到来的出行压在心底，每天回家都装出满脸的笑。知子者莫若父，父母其实早已看清了我的掩饰和内心争斗。一天晚上，父亲点起香烟，同时也递给我一支说：
看了她们娘儿仨从美国的来信和照片，我和你妈是真高兴，现在，谁的孩子不想去美国念书！
……是，晶晶、皤曦的教育可以不愁了。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吸烟。
何止不愁，将来他们也可以攻取美国的硕士、博士。
他们赶上好时候了。母亲也露出舒心的笑这还得感谢八叔，要不是人家……
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人家的恩德，父亲看看我，可也不能老靠在人家身上，担子总要自己去担。现在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快去美国，接过自己的担子。
可你们，年纪都大了……我讷讷着。
父母在，不远游？父亲笑了，你怎么还信这个？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况你的一家大小都在那边，总不能为我们就不团聚吧？父亲从来都有一股刚骨劲，他甚至还拍拍自己的胸说：就我这身体，每天还绕着胡同跑几千米呢！你妈虽然看着身子弱……
我也不一定比你弱。母亲少有地开了个玩笑，你不用想来想去，我最担心的是她们娘仨。你在逢娜身边，遇事总有个商量……快办吧，你去了，我们只有高兴。
老人从来都是为儿孙活着的，我的父母尤然。我知道他们只说了一半，常理常情的一半，那一半隐痛是不会说的，他们只能埋在心里。
八叔虽商务繁忙，我们的事也须臾不辍地放在心里。他很快发来了邀请函和生活担保，我于是向出版社申请，办护照，办去多哥签证。那时出国者凤毛麟角，手续繁难又拖沓，直到人秋才一切停当。
也是因为这凤毛麟角，我的出国惊动了所有亲友甚至是半个文坛，吃不完的宴请，叙不尽的别情。临别赠言说的最长的是当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那时他还在北京人艺，因为学的是法语，对外面世界了解得比别人多，思维创作总是比较超前。为谈得细密也为给我鼓劲，有一晚他说要住在我的楼上，我们有茶有酒有烟地彻夜长谈，到凌晨，才略事小睡，谈的主要话题就是希望我做中美文学的沟通，成为两国文学的桥梁。之后，与李陀、张暖忻夫妇，与上海的白桦、叶辛、王安忆、王晓鹰、程乃珊……也一一作别，人人都对高行健陚予我的使命寄予厚望。今天看来都是出于过分闭塞，因为当时都没跨出过国门，不知道外面的文学，也就高估了我的能力和才学，以我这英文一无所知的文盲何堪做中美文学之桥的重托！
机票订的是11月3日。早晨就跟父母说好，只由弟弟妹妹们送，父母不去机场，原因不必说，我们都怕机场挥别一刻的伤感流泪。此后，无论谁去谁来，父母都只接不送，这成了我家的默契。之后，妈妈就领着一家人包饺子（起身饺子落身面的风俗，妈说是发觉也就是发觉吃完饺子，出版社开来两辆面包车，一辆坐的是编辑部全体同仁，另一辆坐的是我的全部亲友。离家的时候父母不出门，我也不敢回头，于是登车东去，直奔机场。车上同事们欢声笑语不知送来多少祝福，我则满脸僵笑。这自然不同于当年的发配内蒙古，那次是满心绝望，这次是一脑子空白。
空白中我下了车。空白中我登上南去的飞机。
或许旅行总是这样，起程前伤别的是此地，踏上旅途，期盼的已是彼地。坐上飞机，妻和儿女的面目就逐渐清晰地朝我走来，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声音气味……想着，吟着，已经到了广州。还是两年前送妻儿走时的房间，如今却没了那重重晃动的阴影；还是妻的那些亲人，送来的是一片祝福。第二天又登车南下。两小时后，拖着皮箱下车。拖着皮箱过罗湖桥。过了海关，八叔已经笑盈盈地等在那里。先接我回家，冲澡，之后就携同八婶一起去饭店晚餐。
八叔是旅行家一几乎跑遍了全世界；也是美食家一他爱吃，会吃，能意会到各种菜肴的品味。他早年学的是建筑，上海震旦大学毕业后又获法国工学硕士。不知为什么，后来就改了经商，而且是在西非，这或许因为他语言好（精通英语、法语），爱闯爱玩又喜欢冒险的性格？不管怎么样，他成功了，过得潇洒放达。或许他理解旅者的心理，第二天以至以后几天，他就领着我游历香港的旺角、筌湾、肖箕湾、香港中区……从商场商厦到半山别墅，从维多丽亚港湾到各类酒店餐馆，之后就是拜会在港家人，岳母她已移居香港六婶，正在澳门修道院做院长的大姑姑也在一天晚上过海来相聚。
第一次走出封闭几十年的国土，看着别样的建筑、风情、人群、文化……好像还没出国，已经到了另一片天地。这是香港后殖民时代的鼎盛期，殖民地文化与泛西方文化正编织出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它繁荣又节奏快得让人变成了机器，它富足又等级森严，它漾着传统的人文亲情，又一切以钱划线……我被这突来的新奇弄得有些晕眩，只想早些飞往西非，待日后去美国与妻儿团聚。
一星期后，八叔办完商务，辞别了八婶和在港亲友，我们取道曼谷、孟买、巴黎、日内瓦……直往西非多哥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