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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走了,走了,连骆驼的鬃毛,连人的头发,都知道该是上路的时候了,它们随风齐唰唰地指着北方,着急地抖颤着似乎想脱身而去。

十八岁的娜陵格勒骑着香日德,走在驼队里。她不时地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烧焦的驼行废墟还在冒着扭曲的青烟,胡杨林和芦苇丛的燃烧已经很远很远,远得连眼睛都关照不过来了。烧去吧,烧去吧,草树是沙漠的灵魂,灵魂一灭,沙漠就死寂了。毁于一旦的家园让她枯涩的眼睛就像被太阳蒸干了的水泉,无奈而忧伤。

突然她笑了,对自己说:“我就是不哭,阿爸去了,驼行没了,我就要走了,永生永世走了,但我就是不哭,我是一个没良心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哭?”说罢还是笑,笑着笑着就流泪了。她咬扁了自己的嘴,不发出丝丝缕缕的哭声来,就让眼泪悄然而孤独地流着。她知道驼道上的传言:女人哭,骆驼酥。有一些骆驼是见不得女人哭泣的,女人一哭它就不走了,就像得了软骨病一样一瘫就是几天。为什么骆驼见不得女人的哭泣?谁也不知道,嘎嘎一驼不知道,所有的骆驼客都不知道。

走在香日德前面的是塌鼻梁的汉子。他是一个有经验也有阅历的骆驼客,最大的特点是忠实可靠。但是现在,他还像过去那样忠实可靠吗?谁也不知道,娜陵格勒不知道,骆驼们不知道,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除了骆驼妈妈香日德。

香日德不喜欢这个阴冷的汉子,一直觉得他不是个好人。现在,它边走边望着塌鼻梁的背影,双眼皮不禁蹭蹭地惊跳起来,仿佛看见了他漆黑如墨的肚肠,它心说坏了,这个骆驼客阴飕飕的主意已经从肠子里头爬出来了。塌鼻梁知道香日德身后的五峰骆驼驮的都是银元,所以就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杀掉这些人,包括在他眼里花骨朵般招人爱怜的娜陵格勒。

孩子马海一会儿跑到香日德身边,调皮地顶一顶妈妈的肚子,一会儿跑到小弟弟伊克雅乌身边,以一个大姐姐的身份呵护地朝它喷喷鼻息:“怎么样,能走得动吧?你的小蹄子还软着呢,往高一点的地方走,高处的沙子是疏松的,低处的沙子是瓷实的。”

小骆驼伊克雅乌并不在意大姐姐的呵护,它扬起小小的驼头,用湿汪汪的黑眼睛专注地盯着驼背上那个美丽女人的背影,那是它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娜陵格勒,是它脱胎而出的时候依偎过的可靠温暖的怀抱和最希望靠近也最担心失去的妈妈。当然还有香日德腹下的奶头,那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啊。

紧跟在小骆驼伊克雅乌后面的,就是驼队的主体,一列长长的骆驼,在黄昏来临的时候,组成了阳光的花边,颤颤巍巍地描画而去,似乎正是它们把主人娜陵格勒交给了跋涉中的寂寞与荒凉,交给了危险。

母驼香日德知道,危险就在前面,在黑夜的沙丘之上。

香日德还知道,所有的危险都隐藏在人的心里,所有的幸运也隐藏在人的心里。人和人的心有那么明显的差别,有那么跌宕的塄坎,比如后面,远远的地方,那些衣着简朴的骆驼客,看上去一个个都是那么善良。善良的人怎么还不跟上来,难道你们不知道塌鼻梁的汉子就要杀人了吗?

香日德没想到,危险会来得这么快。离前面的驿站还远着呢,塌鼻梁就开始动手了。是黑夜,星星比赛着明亮,沙漠在夜色中延伸出一片朦胧的起伏。娜陵格勒让驼队停下,准备休息一会儿,一路上都在谋划抢劫的塌鼻梁毅然从驼背上的褡裢里摸出一把刀子,大步走向了娜陵格勒。他告诫自己决不要手软,这是老天爷赐给他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鼎新驼行蓄积的那么多银元,就将属于他了。

别的骆驼客都在后面,他们是男人,不想靠过来,靠过来就不方便了。

百步之内只有两个人,塌鼻梁的汉子和娜陵格勒。

娜陵格勒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靠在驮子上,伸展双腿想睡一会儿,看到塌鼻梁朝她跑来,就大声说:“还不赶快歇着,跑啥?”

塌鼻梁回应道:“我来看看你。”话音刚落,就扑了过去。

娜陵格勒心里咯噔一声,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女人身子,腿一曲,身子一蜷,喊道:“你是不是鼎新驼行的骆驼客?做一天掌柜就是做一天你的阿妈,你扑到你阿妈身上干啥,羞死你的祖先了。”

她哪里知道塌鼻梁是不要身子只要命的,只觉得腰肋有个地方突然一凉又突然一辣,惊叫一声不好,正要推开他,却见他飘然而起,升到了天上,又轰的一声掉了下来。

一峰骆驼从天而降,横挡在了她面前。她呆愣着,黑暗中没看清那骆驼是谁。

塌鼻梁怒冲冲地喊道:“坏杂种香日德你要干啥?”

娜陵格勒这才明白过来,是母驼香日德从她身上叼起塌鼻梁,抛向了一边。她呻唤着:“香日德,香日德。”

塌鼻梁辱骂着爬起来,借着月光找到失手的刀子,攥在手里再次扑了过去。

“走开,走开,香日德你给我走开。”塌鼻梁挥着刀子一脸暴怒地喊着,他已经刺了娜陵格勒一刀,再刺一刀她就死定了,银元就都是他的了。

香日德哪里会听他的,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忽一下扬起身子,伸出自己硕大的前蹄,踢向了塌鼻梁的汉子。

娜陵格勒感到热乎乎的血正从伤口流淌着,疼痛挑衅似的抚摩着她的忍耐神经,她咬扁了嘴唇,习惯性地叫了几声“阿爸”,意识到“阿爸”已经不在,又含含混混地叫起“察汗乌苏”来,叫着叫着声音小了,却似乎更加清楚了:“库尔雷克,库尔雷克。”她在心里打了个愣怔:怎么把“察汗乌苏”变成“库尔雷克”了?库尔雷克是谁啊?库尔雷克是丈夫的哥哥,连丈夫都不在身边,丈夫的哥哥又会在哪里呢?保护我们的四女驼神你想干啥?你让两个爱我的男人急急忙忙离开了我,又让身边的一个骆驼客变成了强盗,你这是成心要我的命啊。

仿佛四女驼神听到了她的责备,轻轻一挥手就让她听到了一声惨叫,是塌鼻梁的汉子被母驼香日德踢倒踢伤的声音。

她浑身抖了一下,再次叫了一声“香日德”,强挣着想站起来,却被回到自己身边的香日德歪过头来拦住了:不能啊不能,你已经流了很多血,站起来就会流得更多,我们骆驼都知道,星光照耀下的血是流得最快的。躺着吧,不要急,就会有人来照顾你了。

一阵驼蹄骤然响起,呼啦啦啦奔腾着。众骆驼直到这时才知道出事了,它们闻到了血腥的气息,跑过来围住了娜陵格勒,吃惊地咴咴直叫:人怎么是这样的,说变就变了,那个塌鼻梁的汉子,看上去挺好挺好的骆驼客,居然对他的主人娜陵格勒下毒手了。它们围成了圈,缓缓地走动着,突然就像得到了谁的号令,很有秩序地分成了三拨,一拨继续守护着娜陵格勒,一拨走过去围住了五峰驮着银元的骆驼,还有一拨来到了塌鼻梁的汉子跟前,满怀狐疑地望着他:这个天天跟它们厮混的人,原来是个举着刀子杀人的魔鬼。

塌鼻梁的汉子龇牙咧嘴地仰躺在地上,衣服在肩膀上扯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片血淋淋的肌肤,那是被母驼香日德踢出的伤口。一峰额头有白斑的公驼抬了抬蹄子,似乎要踩向塌鼻梁的脖子。善良的香日德哞地叫了一声,跳过去用头顶住了白斑骆驼的胸脯,好像是说:你不能再踢他了,他已经被我惩罚过了。白斑骆驼后退了一步,挥着脖子打在了香日德的肩膀上,它这是争吵:这样的坏人你怎么还护着他?塌鼻梁的汉子趁机爬起来跑远了。

这时孩子马海带着小弟弟伊克雅乌走来了:别吵了,别吵了,小弟弟饿了,它要吃奶了。

马海的身后,小骆驼伊克雅乌呜呜地哭起来。

香日德把身子凑了过去:吃吧吃吧,饿了就吃吧。

娜陵格勒吃力地抬起手,抚摩着小骆驼小小的驼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香日德弯过脖子去,急切地用鼻息吹佛着她的脸:“死了吗死了吗,娜陵格勒你死了吗?”呜的一声它哭了。

星星淡远了,即将圆满的月亮变得又大又明亮。

格尔穆出现了。它吃力的奔跑在临近尾声的时候,突然加快了速度,然后就停下了,卧倒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大柴旦和小柴旦跳了下来。

“娜陵格勒,娜陵格勒。”大柴旦和小柴旦穿行在驼群里,喊叫着。

香日德悲哀地哞叫了一声:娜陵格勒死了。它用白闪闪的泪光告诉冲它跑来的大柴旦和小柴旦。

大柴旦抢先来到娜陵格勒身边,望了一眼,突然跪下,把自己的脸贴到了她嘴上,然后喊起来:“谁说他死了?你这峰骆驼怎么说她死了?”

香日德又哞叫了一声,哭着说:我实在是担心她死掉啊。

大柴旦说:“我们来了,她就不会死了。”

小柴旦也说:“她不会死了,我们来了。”

大柴旦喊来了几个骆驼客,把昏迷不醒的娜陵格勒放在了香日德的驼峰之间,然后自己骑了上去。香日德站了起来,按照大柴旦的愿望,也按照自己的愿望,走向了喇嘛湾的方向。孩子马海和小骆驼伊克雅乌首先跟在了后面。接着,小柴旦骑着格尔穆跟上了,所有的骆驼和骆驼客都跟上了,好像大柴旦一直就是他们的主人,主人走向哪里,他们就应该跟到哪里。

娜陵格勒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被大柴旦抱在怀里,就反手搂住了大柴旦。她望着身前身后的骆驼和跑来救命的大柴旦和小柴旦以及格尔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她看到一骑驼影在前面的沙丘上晃动,背衬着月亮好似一座白晃晃的佛塔。库尔雷克,那是背着叉子枪的库尔雷克。只有库尔雷克,才知道我不好了,有灾难了。一瞬间,娜陵格勒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不去了,不去了,不去她的老家、蒙古高原的尽头、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了。就这样走吧,朝着前面,库尔雷克要去的地方。对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老家,是爱情。或者说哪儿有爱情,哪儿就是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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