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加工制造的三十六只“牛腿”,在海上飘流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终于在一个指定的黎明时分抵达大亚湾。“牛腿”是原子反应堆里承托吊环的负重部件,形状很像粗壮健硕的牛腿,人们也就不管它本来很正经的名称,而叫它“牛腿”了。码头忙碌起来。“牛腿”从海轮卸下来,沿着新筑的通道送进了库房。然后,又逐只地被领到一号核岛。
吊机垂下沉重的吊钩,牢牢钩住“牛腿”,缓缓升空滑动,将“牛腿”送到吊环位置。
电焊工攀上高高的棚架,将“牛腿”焊到钢衬里去。银白色的电焊花像焰火一样在高空闪耀,焊条熔化的嵫嗞声在空中平缓地响着。
电焊工将第十九只“牛腿”焊到钢衬里时,质检工程师也攀上了棚架,开始给“牛腿”作质量检查。
“奇怪,怎么缺少一个探伤程序呢?”戴眼镜的牟以宁小声嘀咕。
“不会吧?”下巴又长又翘的范学礼答道。“是真的,你来看看。”范学礼凑了过去。
果然没有探伤程序,范学礼困惑了。“怎么可能呢?再透视一遍。”透视重新开始。还是找不到探伤程序。
“大件事了!难道‘牛腿’没有透焊?”牟以宁直直望着范学礼。
“如果真的没有探伤程序,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牛腿’没有透焊。因为只有透焊才有探伤程序……要不,我来试试。”范学礼推断。
两个人小心地在棚架上调换了位置。透视又再一次重新开始。结果依然:找不到探伤程序。
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额头沁出了汗珠。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法国人加工“牛腿”没有按要求透焊,只做了点煤。
“要命哪,这可是关键部位……”
“这比漏筋还糟糕!漏筋在现场,‘牛腿’加工在法国,飘洋过海的,补救也难哪!”
“奇怪,法国人怎么会出这事故?他们造了多少压水堆,早就轻车熟路了。”
“这事蹊跷,是吗?”
“嘘,轻点!快报告薛处长。”
夜很深了。风也静了。
圣诞音乐会早已散去,大餐厅门窗紧闭,空寂而幽暗。人们都睡了,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山坡上一栋栋宿舍楼的窗户大都关了灯,只有两三个窗户还晃着灯光。尤永霖从办公楼出来,独自在坡道上走着。跟往常一样,他步履匆匆,上身微微前倾,脚底发出均匀的皮鞋磕碰水泥地面的卜卜声。路旁紫荆树的阴影笼罩着他,他的身影在树阴透出的光斑中时隐时现。
尤永霖抬头望望自家的窗户,灯熄了,乔静芸已经睡了。走到自家楼前,他忽然很想在这夜静人深的静谧里多流连一会。这是很少有的。尤永霖不是那种落花悲秋望月抒怀的人。他有自己牢不可破的逻辑。他甚至觉得多愁善感是很无聊很可笑的。他只想在这空寂里多逗留一会,他全无睡意,“牛腿”把他激活了。他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坡顶走去。坝顶。
水库静卧在大坝和山峦之间,库水漆黑一片,借着朦胧的月色,看得见水面一圈圈水波纹。从小树林和草丛里传出唧唧唧的虫鸣,虫鸣令四周越发寂静。
尤永霖发现水库水面蒸腾着一层溶溶的银白色。尤永霖以为那是水汽,谁知那溶溶的银白是会跟人移动的。他向前走,银白便在他跟前向后退。他走到大坝尽头,溶溶银白也就退出水库外,从水面消失了,就像被他赶走了一样。尤永霖转身往回走,那银白却没有追出来,水面是沉沉的黑暗。尤永霖好生奇怪,也只是奇怪,他并不去想它。他抬头望望天空,下弦月像只白玉小船弯在深蓝的西天上。
尤永霖横过身来,双手搭到栏杆上。远处,辽阔的工地铺展在黑黝黝的大海边。工地稀落桔黄的灯火,在四周浓稠的沉黑里勾出一片灿烂的亮堂。那亮堂好温暖好舒服。
尤永霖的心境像夜空一样澄明。今晚发生的事如此清晰地重现眼前,温文彬推门进来时那一脸的慌张,还有唐珏在百里之外的警觉,都让他可触可摸。“要警惕这未遂事故是法囯人设下的圈套!”
唐珏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的这句话,重重撞到他心尖上。他也这么怀疑。在听了温文彬诉说“牛腿”事故之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圈套”。法国人已经做了三十六个同类核电站,把透焊错作点焊,无论如何都是匪夷所思的。唐珏冲口而出就是“圈套”,尤永霖即时就很震撼,握着话筒的手也抖了一下。这不谋而合太可怕了,如果真是“圈套”,那绝不能陷进去,当然更不能手软,法国人休想得逞!
可是,会不会多疑了?
更深夜阑,尤永霖有足够的宁静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多疑,虽然他不知道这多疑是与生俱来呢,还是几十年军旅生涯养成的军人的警觉。他不知道,也不探究,总之他自知多疑。
可是,唐珏呢?他也多疑么?但愿这一次真是多疑。尤永霖仰天吁口气,转身离去。尤永霖从坝顶下来,鼻孔无声地哼了一声,心里说:管它是不是“圈套”是不是多疑,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尤永霖的步伐又跟往常一样匆忙。他很快回到宿舍。很快躺到床上。很快睡着了。第二天晨早起来,尤永霖在楼道碰到温文彬。两个人一同向餐厅走去,小声谈起来。“跟欧洲联系了吗?”
“昨晚回来我马上打长途,找到余汉民,要他马上跟踪‘牛腿’事件,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向我们报告。又转达了你的意见,让他马上通知法国公司一一二号堆的‘牛腿’还在加工呢,不能一错再错……”
尤永霖不做声。余汉民跟温文彬在大戈壁一起造过原子弹,现在是核电站驻欧工作组组长,是个很稳妥的人。走到小餐厅门前的斜坡时,尤永霖决然说:“这回,可不能跟漏筋那样吃哑巴亏。”
清晨,刚刚上班,山姆便沉了脸走进温文彬的办公室。
“温,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怎么你们总是喜欢越级上行?上回漏筋是这样,这次‘牛腿’也是这样。”山姆将毛茸茸的手臂伸向温文彬,一脸痛苦。温文彬温和地笑了。“哦,是这样……”
“船,我不要听‘这样’,我已经知道昨晚薛(永开)找了你,然后就捅到尤总那里了……我只想知道,薛为什么绕开系统?按照系统运作,他应该报告玛丁,玛丁向我报告,然后由我向尤总报告。作为工程部长,我理所当然要向总经理负责……我早已说过,系统之外还有一个系统。这个系统在干扰我的工作……温,这是不信任。这令人痛苦。”
温文彬仍然温和地笑着。
“山姆,请相信我,这里没有‘信任’问题。这只是惯性。我们刚刚‘开放’,我们还不习惯现代管理……”温文彬还未将话说完,山姆的秘书李美兰就推开门,伸进头来。
“山姆先生,尤总请你马上到总经理部。”瞧!
山姆做了个无奈的动作,走了。山姆驾着工具车穿过工地,来到办公大楼。林之同给他端上茶,一旁坐了作翻译。尤永霖直截了当对山姆说:“我想你已经知道‘牛腿’的事了……通知他们马上停工,不要再把‘牛腿’装到钢衬里去。‘牛腿’要全部返工。”山姆以为听错了,吃惊地望着尤永霖。尤永霖也奇怪地看着他。
“(为什么)?”山姆大惑不解,“怎么又是停工?”
“‘牛腿’出了问题,难道还可以照装不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吗?”
“我想,我有责任提出忠告:最好不要介入,以免沾上经济责任。这是承包商的事故,由他们自己处理。”
“不,”尤永霖非常坚决,“商务问题以后再说,谁的责任谁也跑不了,先解决返工、质量问题。”山姆非常无奈地耸肩摊手。
“这不是漏筋停工的重演吗?漏筋停工是个教训。当时漏筋,你们极力反对停工,可乔氏坚持停工。结果呢,复杂化了,又是复工,又是赶工,最后还被索赔……现在,怎么倒是你们要求停工,重犯过去的错误呢?”尤永霖定定地望着山姆,决绝地一摆手。“我已经说过了,商务问题以后再谈,谁的责任谁也跑不了……这没有讨论的余地。”
“……我很遗憾!”
山姆沮丧至极。
尤永霖望着山姆离去时浸透失望的背影,心里对自己说,今时不同往日,绝不能是漏筋停工的翻版。
可是,“牛腿”继续被焊到一号反应堆的钢衬里去。法国人不理睬山姆。
“法国公司没让我们停工。如果你们要求停工,请总经理部发停工函件来。没有函件我们不停工。”法国人说。
山姆跑来找尤总。
“我没说错吧,他们要停工函件,以后好要索赔呢!”
尤永霖心里格噔一下:莫非真是法国人的圈套?尤永霖也不多想。他无声地笑笑,说:“好,那就给他们函件。小林。”
林之同马上拿过笔记本,准备记录。尤永霖一字一句说:“让秘书处拟一份函件:在保证工期保证进度保证原设计要求前提下,将‘牛腿’全部返工。”
巴黎。
法国核电公司主管阿尼勒夫,怒气冲冲把承造商絮希找来。
“你们,怎么回事?居然把‘牛腿’焊错了……明明是透焊,怎么弄成点焊?一切后果你们承担!”
“错了?”絮希吃惊地瞪大眼。“不可能!”絮希把手按到胸口上,两片略厚的嘴唇微微抖着。
“不可能!”絮希又说-遍,亍仍按在胸口上,“上帝,我发誓,我们是按着图纸造的,一丝一毫不敢大意。您知道,图纸是您们设计的……”
“荒唐!”
阿尼勒夫弯着指头将台面敲得得得响。“我们造了多少核电站!别的厂家给我们加工了那么多,也从来没有错,怎么头回交给你们,就错了?”
“就因为是头一回,我们格外小心哪……为了弄清透燥还是点焊,我们还专门用书面询问过您们哪……”
“书面?”
“对不起,阿尼勒夫先生,请等一等。请借用一下电话,我让他们马上送来给您过目……马上。”很快,两份函件摆到台面上。阿尼勒夫皱着眉拿起函件。
一份写着:“……我们理解‘牛腿’焊到板面上是采用点焊。请问,这理解对吗?”另一份回答:“是的。”
阿尼勒夫将函件摔回台面,无声地狠狠喘口气,胸脯起伏了一下。
絮希揪紧的心松了下来。
阿尼勒夫不做声,脸色很难看。好一会,冷冷问:“二号堆的三十六只‘牛腿’,还在加工吗?“还在加工。”絮希小心翼翼。“马上改过来,透焊!”
“是的。但是……呵,对不起,阿尼勒夫先生,请给书面变更通知。您知道,这是……”
阿尼勒夫斜了絮希一眼,两片嘴唇紧紧抿着。谁都知道,发变更通知等于给对方一张不标银码的支票。但有什么办法呢?见鬼!阿尼勒夫艰难地咽了一口。
絮希刚刚离去,阿尼勒夫就拿起电话,对着话筒咆哮:“把说‘是的’混球给我找来!”
当天下午,余汉民来了。
阿尼勒夫从办公桌后迎出来,向余汉民伸出两只手。“呵,您--好!”阿尼勒夫说了句几乎完全走样的汉语。
“您好!”
余汉民笑着也说了句中文,然后用法语说:“阿尼勒夫先生,我又来了。我想,您很清楚我为何而来?”
“是的,是的……要喝点什么?咖啡?噢,好的,咖啡。”
阿尼勒夫亲自给余汉民倒了一杯咖啡。咖啡冒着热气,飘出诱人的香气。
“呵,余先生,我很遗憾,因为‘牛腿’的事……我同时也很欣慰的告知您,‘牛腿’获得纠正了。”
“是的,我刚从厂家那里来,我看到絮希他们在返工‘牛腿’……”
阿尼勒夫开心地张开两只手。“这又一次证明,我们是忠于您们的。”
“可是,一号堆的‘牛腿’呢?它们在大亚湾还在继续被焊到钢衬里去,这是不能接受的。”
“呵,请不要怀疑我们的诚信。“阿尼勒夫向余汉民跟前凑凑,两只手做着手势:“其实呢,点焊和透焊没有太大区别,点焊是两端焊接中间留空,透焊是不留空,仅此而矣!根据我们的经验,点焊也承受得了,也过得去。透焊是一种保守的设计……”
“那您的意思是……”
“已经焊到钢衬里去的,不必动,没有必要复杂化。还未焊到钢衬里去的就改过来,改作透焊。我看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不,这不能接受。必须全部返工,要按原设计要求返工。”
“请听我解释,这真的没有必要……”
“我想,我有必要转达总经理部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