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亚湾。
玛丁从外面匆匆回来,板着脸对秘书詹萍萍说:“谁也别让进来。我谁也不见。”玛丁砰地关上门,从书橱里抽出几本书,拿过一叠纸,开始给“牛腿”算承受力。他知道设计都有余度,说不定错焊的“牛腿”还能承受吊环的重载。这是很有可能的。要真是这样,那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要尽快拿出结果,有证据支持才能说服业主。
玛丁桌面上摊满翻开的书籍和写满公式数字的纸片。
咯咯,有人轻轻敲门。
“则--”
玛丁气恼大叫,纸片飘起来。玛丁啪地按住,又飞快写起来。
“是我,”詹萍萍推开门,微微上翘的狐狸眼含着笑,轻轻走过来。
“尤总叫你过去呢。”
“什么时候?”玛丁自顾计算,没抬头。
“现在。”
“糟糕!”
玛丁愣住了,捏着圆珠笔的手停在半空,目光定在纸片书籍上。他真希望他能拿着结果去见尤总,可惜不能,他的计算才完成小小一段。
詹萍萍还以为他为满桌狼籍发愁。“我来收拾吧,你快去。”玛丁定定神,想了想该如何说服尤总,慢慢走出办公桌。
玛丁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来。“詹,别弄乱了,就这样压着……我很快回来。”玛丁相信他能说服尤总。他自信他的方法是最便捷的。
“起死回生!”玛丁沾沾自喜,把工具车开得飞快。从工程部到办公大楼差不多要穿越整个工地,玛丁转眼就把工地抛到身后,然后驶出道口冲上坡地,把车停在楼前那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冬青树篱旁边了。玛丁小跑着冲上楼。“尤总,”玛丁脸上溢着兴奋,“我找到解决‘牛腿’的方法啦。”
他说英语,林之同替他翻译。哦?尤永霖好奇地望着他。“我在给‘牛腿’算强度。诚如您所知,设计都有余度,一定还有潜力可挖。要是已经焊上去的‘牛腿’有足够的承受力,那不都解决了吗?”
玛丁的蓝眼珠闪着光,好看的口髭耸动着。尤永霖的目光暗淡了。
玛丁从尤永霖的眼神看出了失望,急忙说:“我快算出结果了……我有个预感,‘牛腿’会有足够的潜力。”尤永霖摇头。
“不能算,也算不了。这不是将就吗?绝不能将就。核安全局也通不过。”
“核安全局那里由我去答辩应付,我有信心,一定能过得去……”
“不找核安全局。”尤永霖断然说,“不能把不符合项的‘牛腿’装上去。核电站不能有不符合项。绝对要质量第一。”
“可是,工期呢?”玛丁为难了,“您想想,把已经焊上的‘牛腿’从钢衬割下来,又全部运回法国返工,然后重新运回来,再焊到反应堆。这来来去去得多少时间?这拉下的大截工期怎么办?”
“不管怎样,一定要全部返工。”尤永霖不为所动。
“可总得面对,总得考虑……”
“让法国核电公司去面对,去考虑,那是他们的事。”
玛丁有点窘,白净的脸皮微微泛红,他听出了尤永霖对他的指责。他偏袒法国人,山姆也曾拿职业操守警告过他。筏基漏筋时,他纵容包庇过托尼(当然,这只有他和托尼两个人知道),如今,他又设法为阿尼勒夫摆脱困境。但玛丁并不觉得愧疚,恰恰相反,他很自得。他从来就为自己身为法国人、为法兰西而骄傲。只是,他不愿自己的偏袒被雇主看穿。尤永霖看穿他了,这令他不自在。“你是技术经理,你有什么好提议?”尤永霖反问他。
“我的好提议被你推翻了,本来……”玛丁笑着说,又委屈地住了嘴,他知道不能再提强度计算。
“这得好好想想,又要全部返工,又要保证工期,很难办呢。正如你们说的,鱼和熊掌很难兼得。”玛丁嘟噜着。
“我倒有个办法,鱼和熊掌有可能兼得。”
“啊?”玛丁惊愕。
“一号堆的‘牛腿’割下来,就在现场返工,不运回法国。二号堆的‘牛腿’,据我所知,絮希他们已经在法国着手返工了。等到返工好了,马上空运到现场,装到一号堆上。一号堆的‘牛腿’,在现场返工后,装到二号堆去,这样就抢到时间了。”
“OK!”玛丁叫起来,“妙极了!我很吃惊!吃惊极了!当然,费用肯定多了。”
“商务问题以后再说。”
“牛腿”事故就这样处理了。
至于商务责任,法国核电公司无可推卸地承担了,他们赔了款。这是整个工程惟一的一次外商赔款,阿尼勒夫想起来心口就发痛。
九月。
天朦朦亮,海面看上去仿佛低落了许多,这里那里耸突出岛屿和礁石,那是平日被淹没在水里看不见的。
海面奇怪地呈漫着灰白色,像天上凝然不动的浮云,又像盐碱地。整个海面没有了蔚蓝色,没有了水样,仔细看,却发现那灰白色在微微涌动。一号核岛。
许多人影在晃动。太阳还未出来,晃动的人影显得矮小,而且跟海水一样灰暗。与人影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髙大的吊机,吊机橙黄色的机身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显得亮丽醒目,而且异常的高大。机械的启动声,铁链转动的嘎嘎声,在空寂的黎明时分格外响亮。
这天是不寻常的日子,是工程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核岛吊装安全壳。
天还黑着,人们已经忙开了。人群中有中国人、法国人、日本人、美国人、英国人。碘钨灯发出幽蓝的光。
巨大的带穹顶的安全壳静卧在地上,它从中央被分作两半,每一半成丫穹突的半月形。
太阳从海面升起,渐渐升离海面,向中天攀升。南方九月的阳光照到身上仍是毒热毒热的。
尤永霖穿一身洗得发白透薄的条纹恤衫,依然汗湿了,衣袖高高卷挽着。
他凑近安全壳,仰起头看那穹顶。穹顶足有几层楼高,密密麻麻布满管道喷头,又阴森又憋闷。尤永霖知道,这就是有名的喷淋系统了,反应堆稍有轻微不测,它就立即起动,无数水柱如雷霆万钧,扑灭不测。三年前,切尔诺贝利的悲剧,就因为没有安全壳,没有喷淋系统。
吴维济一直伴随着尤永霖。
吴维济是O3公司总经理,他们是核岛安装的分包商。吴维济凑过来,指着密麻麻的管道喷头,说:“安装喷淋系统,我们倒下了好多人。”
尤永霖默默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大热的天,钢衬里都烤烫了,又层层叠叠搭满了脚手架,一群人在里面烧焊,电焊枪齐齐喷着火,又都是仰着脸施工,那个热!那个闷!那个苦!”
“那个林渭渭,后来怎样了?”尤永霖记起来,问。“全身瘫痪,低血钾。”
“救过来了吗?”
“救过来了,幸亏抢救及时,重新站起来了。但一年之内,不能高空高温作业。”
“你们辛苦了!”
“咳,”吴维济头一摆,傲然一笑,“从大戈壁走过来,这算什么?”
将近正午的时候,第一片“半月形”被吊机吊到核岛顶端,固定了。
人们欢呼起来。尤永霖仰头看着,笑了。
吴维济悄声对尤永霖说:“这家伙,一百六十吨呢!”
“那吊机呢?”尤永霖仍仰望着。“五百吨。”
傍晚,太阳将要完全沉落到苍茫的大鹏半岛时,第二片安全壳也吊装到堆顶上,两片“半月形”合扰了。
嗬嗬的欢呼声响起来了,人们又鼓起掌来,又举起香槟,互相道贺。
法国承包商现场经理诺菲走过来,与尤永霖碰杯。“尤总,我真不敢相信,在经过‘漏筋’、‘牛腿’之后,里程碑没有动摇,安全壳竟如期吊装了。”尤永霖笑道:“这值得祝贺。谢谢大家的努力。”尤永霖向吴维济转过来,两个人的杯实实一碰。“老吴,我们是老朋友了。非常感谢!”吴维济粗豪地一笑。“自家人,别客气!”玛丁耸动着漂亮的口髭走过来,说:“尤总,为了庆贺,我要表演‘干杯’。”
说着,他两条腿挺得笔直,弯下腰,头倒悬在两腿之间,白净的脸憋得通红。人们围过来,看他努着嘴,将手中的香槟点滴不漏喝干了。“OK!OK!”
人们高声喝彩。
山姆兴奋地对尤永霖说:“尤总,从现在开始,一号核岛的土建工程完成了,开始进人安装啦!”
“更复杂更艰巨的阶段开始了。”
“是的。可是,尤总,我有理由充满信心!”温文彬轻轻碰碰山姆,悄声说:“你输啦。”山姆愕然。
“你输啦!”温文彬又说,眼睛笑着。山姆突然醒悟,记起一年前的打赌。“噢!”山姆开怀大笑,“是的,我输了。我很愿意输给你,真的,今晚我就偿还赌债请你吃西餐。”
工程进人安装,人员编制跟着要作些调整,总经理部向执委会提交了一份增员调整方案。执委们就在会上讨论起来。
如同往常一样,会议在工地的会议室召开。人们按惯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唐珏也一如既往,在临窗的一端落座。
哈利的蓝眼珠望着唐珏,开始发表意见。“董事长,我很同情尤先生。前几年,我们对人员编制的预测是偏低的。我们确实需要足够的人手来支持全国最大一家合营公司的工作。但我不同意给工程部增人,工程部人员太多了,他们的人数是失控的。”
尤永霖说:“据我所知,工程部为控制人员编制做了很细致的工作,一个处一个处的考虑。现在工程进人安装阶段,需要安装、调试人员,如果不加人那将很困难。”哈利说:“我想向大家表明我的意思,一个好的公司,没有‘肥肉’,全是‘精肉’。一个机构也一样,要呈金字塔形,越往上越集中。工程部的机构、人员,都够雍肿了,再加人是不合理的。何况工程部只是监督控制,并不是自己做工程。”
詹姆斯不大言语,这时也说:“我们乔氏,也是不断地裁员‘瘦身’,才有盈利。这两年,我们乔氏裁掉了一千人。这是没有选择的事情……我们这样说,是基于我们的经验。”
哈利意犹未尽,站了起来。
“栽员‘瘦身’,是没有选择的事情。我知道,你们一向认为,”说到这里,哈利俏皮地挤挤眼,笑说,“资本家血腥,把员工榨干了就一脚踢走了。其实,越是成功的公司,越是不断地栽员。哪一天我成了乔氏的累赘,我也会被‘炒鱿鱼’。好的公司,块块是‘精肉’。”
唐珏说:“这事哈利比尤总做得好,做起来也比较轻松。尤总他们心太软。”
哈利又说:“像CK,就是一块上好的‘精肉’。他手下的财务部,也是‘精肉’。财务部统共三十六人,很精干。他们抓住瞬间机会,就把15亿法朗的债务掉换成美元,给公司挣了一大笔……哦,CK,那次美元上升维持了几天?”
“三天。”
CK被哈利说得不好意思,脸红红的笑着。“财务部是不错。”
唐珏把话题接过来,说:“过去,我们的财务就是账房先生,收收贷款,发发工资奖金。现在可不同,财务管理涉及整个投资的决策。过去的投资,是一种静态的概念。现在的投资,完全是动态的。世界金融市场瞬息万变,汇率噼哩啪啦上下跳动。抓住瞬间机会赢取经济效益,财务部确实做得很好。”
尤永霖的思绪仍停留在人员编制上,他抓着一个停顿的机会,说:“我对人员现状也是不满意的,人员不精干,社会上难以招到精干人员。但我还是希望执委会批准这个增员方案。因为工程正进入施工高峰,施工人数将增加几千人,我们也得相应加大监督力量。事实上,这次也只是统共增加一百八十人。”
慕容生说:“我一向很同情总经理部。我更同情工程部。过去,工程部更多的是从事合同评价、签署等软件工作。今年,工程进入设备安装,对安装调试的监督是硬件工作,工程部确实有必要加人,但增幅不宜过大。”
慕容生把原来斜靠着的身子坐直了,继续说:“总经理部提出增员一百八十人,工程部占去三分之一,说不过去。我主张折中,就先定一百五十人,工程部增幅也降低一些,这样比较合理。生产部是应该加人的,安装工程一结束,核电站投人运行,整个电站就全靠他们管理了。至于人事部、秘书部加人,我一点不同情。相反,秘书部应该‘砍人’。”
“如果要我帮忙‘砍人’,我乐意效劳。”
哈利幽默地插一句,又回头望着慕容生,说:“你的折中我很欣赏。但要弄出个合理数字来,其实很难。你说的一百五十,也不过是一口价’。”
大家轻轻笑起来。
詹姆斯没有笑,说:“这种时候做决定我感到失望。
我希望总经理部先作仔细调查。”
尤永霖说:“这个方案是在调查研究之后做出来的。有些事情确实令人无奈,比如乔氏的裁员‘瘦身’,我们这里就很难做到。现状不是一下子就能扭转的,得有过程。
唐珏说:“哈利对工程部太苛刻,一个不增。还是慕容先生的意见比较合理,先定一百五十……该招聘的还是要招聘,不要影响工作。说实话,我们也不想增人,多一个人增加多少麻烦!吃、住、家属工作、子女上学,等等,等等。”
哈利说:“我是赞同詹姆斯的意见的。但为了使问题进展,我只好同意慕容生的意见。看来,这是个不坏,也不叫人满意的意见。”
“那好,”唐珏立时接上,“那就做个不满意的决定。怎么样?”
唐珏征询地环顾众人。没有人反对。“好--”唐珏拖长声音,“同意了。”哈利耸耸肩,做个怪样,笑“我说过,董事长是个将军。”
众人又一阵笑。
吴维济是陕西人。吴维济长得高大,人也粗犷。
早年,吴维济跟温文彬一起到苏联留学。不过,他没跟温文彬同在莫斯科,而是到了列宁格勒学船舶。
从苏联回来后,他与尤永霖一道研制核潜艇。后来,他被调走了,到大戈壁造卫星造导弹去了。
那时,大戈壁好荒凉呵,无尽的荒漠,没有水,没有草,连骆驼草也没有。只有祁连山脉铅灰着毫无生气的山体,默默地无动于衷地睥睨着他们。
他们翻过祁连山,到另一侧开渠引水,拓荒垦殖。很快,来了大批囚犯,脑袋剃得精光,太阳微弱的光晕照过来,只只脑壳发着冷冷的青。
他们穿着深蓝的粗布囚棉袄,脚上着了清一式的厚底胶鞋,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他们挖水渠。铁镐高高举过头顶砸下去,被冰冻的硬土碰回来,冰碴四溅。手就抖抖地发颤,虎口渗出了血。喘着粗气的难看地撇着的嘴,吭唷吭唷喷出团团白气。水渠挖出来了,水淙淙流淌着,从祁连山的一侧流到另一侧。
干涸的大戈壁潮润了,泛绿了。囚犯开走了。
吴维济他们留下来,继续拓殖。渐渐,一个小城的轮廓出来了。再后来,街道、房舍,一间一间工厂--全是核的综合厂,建起来了。一个远离尘嚣遗世独立的核现场,悄悄地隐在大戈壁深处。它成了漂亮的城市。它成了中国的核摇篮。它孕育了中国第一代、第二代……的核力量。中国的“核王牌”--O3公司,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那真是一段燃情岁月,人人都敢拼命。一回,反应堆结了块,必须立即清除。不巧,机械手坏了,无法操作。他们就排起了队,每人一分钟,轮着上去用手清除。人工接力,硬生生把结块除掉了。他们受了辐射,第二大,手肿了,跟着全身发作。
周恩来总理知道了,立即派专机接他们回京治疗,给他们换血浆,奇迹般治好了。吴维济便是其中一个。
现在,他们来到大亚湾,成了核岛安装的分包商。成了分包商,身上流淌着的,仍是大戈壁的气血。刚到大亚湾时,尤永霖跟吴维济倾谈过。“大亚湾不是大戈壁,现代管理跟我们的传统习惯有很大不同,要尽快适应。”
吴维济听了呵呵大笑:“老尤,到这里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啦。实话实说,洋水我也喝过,攥拳头甩膀子的活,我也干过。卫星、导弹、核电站,都造过啦。远的不说,就说最近的,秦山核电站,核岛安装就是我们干的尤永霖笑。
“这里是六个秦山哪……全是进口设备,是当今最新的压水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也好小也好,道理是一个样的。核岛安装,无非是一靠技术,二靠经验。放心吧,敢签这个合同,就有胆气担起来。就是拿牙去咬,咱O3公司也把它咬下来。”
“不,不,”尤永霖担心了,不觉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就是不能硬拼,现代管理……”
“老尤,别担心,我全明白。”吴维济也从转椅上站起来,两只粗大的手连连向下摆,请尤永霖坐下来。
“放心放心,当然不是盲目硬拼。不要忘了,我们O3公司,是全国惟一一家有过核安装经验的公司。要是我们都做不了,那在国内就再找不到第二家啦。何况,我们只是分包,主承包是法国公司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