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猛烈地直射山峦,山峰显得直露而干涩。环形山麓隐在浓荫里,透着潮润深苍。沿着山麓展开的水库平静如镜,库边崎岖山路有一团绿在缓慢蠕动一一个背着山柴的农人,步高步低地悠悠赶路。
水库大坝高高横截着山坳,陡陡的坝坡植满青草。坝顶耸立着“麻牯水库”四个大字。唐珏站在窗前眺望水库山峦。
山坡上,离水库不远有座小楼,底层是俱乐部。第三层的套间是唐珏的办公室和卧室。每回到工地来,唐珏就住在这里。
唐珏很喜欢踱到窗前眺望。山峦令他想起在山里打游击的日子,那是一段出生人死的燃烧岁月。那时他也就十来岁,人精瘦精瘦灵活得像山猴,在山林窜来窜去绝不会迷路,即使是在沉黑的晚上一只要走一回就记住了,记不住就没命了。
山峦总能触动他的心,“麻牯水库”四个大字,则勾起他在宣纸落笔的心境。
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推土机从四面八方冲向海边两座山岗。一日,山岗蒸发了似的踪影全无,无垠的大海赫然横在眼前,碧波闪着粼光。推土机巨大的铁铲,依然傲嗷大叫着向岗底挖下去,因为核电站的筏基要建在岗底的角上。
山坳这边,大坝已将山坳拦腰封堵。从坝顶向下望,麻牯镇的棚屋茅舍,像一堆被废弃的积木玩具,渺小地胡乱地堆在底部。只要打开闸门,水流哗哗冲涌出来,水库便倾刻形成,麻牯镇将永沉水底。也就是这时候,唐珏为水库题字。狼毫笔锋触到宣纸上时,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从1979年可行性研究,到核电站立项动工,巳经过去整整七年了。这七年真跟打仗一样,有的还是恶仗,竟然把他累倒了,简直是他人生的又一个游击战,没有枪林弹雨,却充满煎熬。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颓丧过,即使在最没有希望的日子里--项目被搁置一旁,他也没有颓丧过。他早以深思熟虑,他认定这是他有生之年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尤永霖和郭昌明的到来打断了唐珏的沉思。唐珏从卧室踱出来,他已经脱掉了西装领带,赤着脚趿着拖鞋。三个人迅速围坐到小会议桌旁。唐珏失望地说:“看来,很难拿到乔氏集团一票,一号核岛要停工了。”
“没有办法了……”尤永霖喃喃道。
郭昌明唉声叹气。“要是表决,要是少数服从多数……”
唐珏摆手,说:“别废话了,必须有他们一票,这是董事会运作的原则。”
郭昌明摇头。
“当初真不该同意这个原则,我们是大股东,倒没有决定权。”
“当初也是没有办法。”唐珏点燃了一根烟,接着说下去,“想想,我们占四分之三股份,乔氏是四分之一。董事名额按股份分摊,我们是绝对多数,他们永远是少数,他们肯少数服从多数吗?当时他们咬得多死!”
唐珏悠悠吸一口烟,眯起双眼,思索着说:“哈利厉害,他提出这‘一票’很厉害,等于有了否决权。”唐珏的眼神变得迷惘,他想起哈利这个人。还在跟英国公司洽谈常规岛供货合同的时候那是数亿美元的买卖。英国公司志在必得,故意撤出谈判搞边缘政策。哈利却跟英国公司串通一气,在英国首相铁娘子跟前告状,说我们中方中断谈判。唐珏后来对哈利说,你厉害,向首相告假状。这合同要是能谈成,我向首相建议你来当驻华大使。
董事会那“一票”,其实也是哈利的主意。这次漏筋“停工”,说不定也是哈利的主意。
尤永霖说:“他们是很精明的生意人,应该知道停工的后果。大概香港那边压力太大。”
“那倒是。”郭昌明点着头,接过来说,“我那里掌握的情况,他们的压力确实大。不过他们也是不够意思,詹姆斯被公众纠缠脱不了身,竟把火引向我们,公开说中国人连厕所也管不好。结果火越烧越大,他们也跑不了。”
尤永霖冷笑,哼着说:“漏筋是法国人出的事故,检查失职是乔氏的人,发现事故是我们中方的员工。怎么倒说我们了?”
唐珏喷一口烟,两条腿交叠着伸搁到一只拉开的抽屉上,说:“说说怎么办吧。”
尤永霖想了想,说:“两点:一、尽量缩短停工时间,争取早日复工;二、复工后要设法赶工,吊装安全壳的里程碑不能动摇。”
唐珏将烟蒂一揿,收回两条腿站起来:“就这样办!下午继续开会。”
尤永霖、郭昌明走到门口,唐珏突然叫:“尤总!”唐珏转身往回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说,山姆这个人怎么样?”
尤永霖的眉毛轻轻跳了跳,回眼迅速打量唐珏,但唐珏留给他的是那没法捉摸的背影。
尤永霖不动声色地说:“山姆是个层次很高的人。”唐珏转过身来,并不望尤永霖,思索着说:“你大概也注意了,上午哈利说‘讨厌他’。”尤永霖点头。
“这是个讯号。”唐珏微仰了脸。“是讯号。”尤永霖又点头,“哈利想解脱,想找替罪羊。”
唐珏不作声。
尤永霖突然有了怒气,冲口而出:“其实,要解脱也无需找替罪羊!”
唐珏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点上一支烟。唐珏慢慢吸了两口,忽然转身向卧室走去,同时扭过头来说:“以后再说吧……下午还要开会呢。”
离国庆节还有九天,林之同把一叠国庆酒会请柬送给尤永霖签名。
尤永霖抽扑克牌似的快速抽看了几张请柬,皱了眉说:“带夫人……这是外国人的习惯,我们不带。”
林之同笑着说:“外国专家都带夫人。我们只是领导带夫人……”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们到我们这里来,该入乡随俗才对。”尤永霖嘟哝着,然后在每一张请柬上签上他的名。
傍晚下班的时候,胡月琴在通往餐厅的斜坡上遇见乔静芸。胡月琴是个娇小麻利的女人,她一把拉住乔静芸,说:
“国庆酒会你去吧?带夫人呢。我跟着老温去,你肯定跟尤总去啦……怎么,你不知道?专家村都惊天动地张罗开啦,你像个死人什么都不知道哇!你说穿什么衣服好?外国夫人都穿得挺讲究的……”
乔静芸呆着,被胡月琴拽着推着走进餐厅。餐厅人很多,乱哄哄的一片嗡嗡声,人们拿着托盘在领菜台前排起了长长的人龙。胡月琴在身边唠唠叨叨还说了些什么,乔静芸都听不见了。
回到宿舍,乔静芸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等到尤永霖也吃过饭从外面走进来,乔静芸冷冷的不理他。直到尤永霖看过电视新闻,两只手团了大浴巾要洗澡时,乔静芸才拉长了脸问他:“要开国庆酒会了,是吗?”
尤永霖飞快瞅她一眼,“是呗,办公室在弄呢。”他不在意地边说边走,进了卫生间,嘭地关上门。很快,传出哗哗的水声。
接连几日,乔静芸脸上总挂着不快,又不愿说穿。尤永霖也不松口,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乔静芸也怕听胡月琴再提酒会、衣服的事,远远见了胡月琴便绕路走,做贼一样。
开酒会的那天早上起来,乔静芸作最后的努力。“今天没事吧?”她试探地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丈夫。
尤永霖坐在床沿,将两条腿同时伸进裤筒里去。“没事。”他故意躲开她的目光。“那我吃过早饭就乘早班车回深圳,去办点事。”乔静芸突然坚决地说。
“去吧,去吧。”丈夫轻柔地迎合她,“到家来个电话,嗯?”
工地离深圳有两百多里,他们跟其他中方员工一样,在深圳安个临时的家。
乔静芸拿起手提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尤永霖扣着裤带,听着妻子急速的带着怒气的脚步声。脚步声在走廊一路响着,然后在楼梯渐渐沉落下去,听不见了。
天色将要入黑的时候,一周之前收到请柬的人,全都穿戴得漂漂亮亮拥到专家村来了。
胡月琴精心挑了杏色套裙穿上,脸上扑了粉抹了唇膏,挽了温文彬的胳膊神采飞扬地走了来。
俱乐部中央摆了张巨大圆桌。桌面中心用鲜花芳草彻成花坛,四周摆满精致点心:鱼子酱奶油饼干、牛油小旦糕、油炸春卷、薯条、花生、鸡翼和球形巧克力。镂花玻璃盆托着一只只菠萝,菠萝挖空了,里面排满鲜虾肉,虾肉用牙签穿着,牙签尾部缠了亮晶晶的彩光纸。果盘上是片片哈密瓜、西瓜、菠萝、香梨,也用缠了彩纸的牙签串着。
靠墙的长桌上摆了点心饮料和法国红酒、杜松子酒、香槟。
长长的主席台横在正面墙壁下,整幅墙蒙着洁白的纸,上面画满红旗彩球,还有七个红色大字:国庆三十八周年。大字下是一行英文。
主席台前是大片空地,靠近主席台有个独脚讲台,旁边还有落地麦克风,是给翻译预备的。
侍应穿着制服打着领结端了托盘在厅口迎宾,给每个宾客送上香巾桔子汁。
人们端着黄澄澄的桔子汁在大厅随意地站着,互相点头、微笑、举举手中的杯,或跟身边的人轻轻低语。
天气很热,空调机开足马力,隐隐传来咝咝声响,空气中飘和着女人的香水脂粉气味。
尤永霖走到独脚讲台跟前致祝酒辞。他右手拿着讲稿,左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敞开的黑西装便稍稍拉开了,这姿势看上去很潇洒。
他讲得简短,感谢人们出席酒会共同欢度中国人的节日,然后回顾工程进展和各方的努力。他讲得自信平和,镜片后扁长的眼晴因宁静自信闪烁出风采。
黄小姐站在落地麦克风前,将他的话翻成英文。一个衣冠楚楚的法国男人走上讲台,他是一家法国公司经理,这家公司向核电站供应所有核设备。他代表外籍人士祝贺中国人的节日,又充满激情地颂扬这项工程以及各方的协调合作。
为他把话语翻成中文的,是个肥硕的脸膛红红的法国女人。
用餐后,人们拥上二楼的舞厅。第一支舞曲响起来了,是急速跳跃的水兵舞。工程部长山姆、技术经理玛丁,同时拥着自己的太太首先进人舞池。
山姆与太太悠悠地拉着扯着对跳,神情步态涌荡着美国人特有的随意自我。
玛丁太太故意穿了带子窄窄的吊带裙,袒胸露臂地炫耀她那被太阳暴晒成焦褐色的皮肤一一她跟所有法国人一样,对自己苍白的肤色深恶痛绝。大亚湾如火的烈日令她欣喜若狂,她天天趴在滚烫的沙滩上上蒸下晒,直至一身皮肤晒成了焦痕,直至浑身散发出烘烘的热腥味。
现在,她和丈夫双双跌人狂快的旋律,两个人急速地变换拉手,她在丈夫手中像只陀螺旋转不休。玛丁忽而下蹲忽而跃起带着推着妻子旋转。妻子快活地大笑,高声喊叫,又陶醉地晃晃脑袋。
第二支舞曲响起来的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走向舞池。
山姆抹着额上的汗推开玻璃门,与温文彬一起走到露台上。
夜风从漆黑的海上吹过来,带着咸咸的海腥味。透过疏落暗淡的路灯,看得见海滩上还聚着许多人,还有人在变得漆黑一团的海里游泳。海湾对面的大鹏半岛黑沉沉地凝在海水里像剪影。
山姆、温文彬手里都拿着一罐啤酒,温文彬的脸开始泛红。
“一号核岛真要停工了?”山姆问,他的英语永远带着美国口音。
温文彬用英语答道:“没有办法,乔氏集团坚持这样……”
“这无法理解,”山姆低沉地说,“本来是很小的问题,停工反而严重了。”
“大约他们压力太大,香港一直反对建核电站。”
“为什么?”山姆很奇怪。
这问题说来话长,温文彬想了想,就从最便捷的地方说:“他们说,‘不就是煲水么?什么不能煲水偏偏要用核能?’”
山姆一怔,不明白。回过味来明白了,嗬嗬大笑,说:“唔,煲水,没错是煲水。煲水产生蒸汽,蒸汽推动发电机,发电的原理就是这样……可是,不能再烧煤烧油煲水了,煤、油快被烧光了,生态环境也越来越糟了,要寻找又节省又干净的能源。目前就只有核电最干净最节省,别的方法还未发明。香港人要学会接受核电。
温文彬苦笑:“大概切尔诺贝利把他们吓坏了,去年那场爆炸太可怕。他们担心大亚湾又是一个切尔诺贝利。”
“切尔诺贝利的悲剧是由多种因素叠加造成的。”山姆扳着指头数说起来,“切尔诺贝利是石墨堆这是过时老式的反应堆,没有安全壳。还有,他们当时在做试验,很不幸,俄国人莫明其妙的关闭了安全系统……噢!”
山姆突然意识到对温文彬游说解释是多余的,滑稽地拍拍脑袋。
温文彬眯了眼,凝望着不远处那片融进夜色里的大海,轻声说:“切尔诺贝利--俄文就是苦艾草,苏联人说那是个痛苦的名字。”
温文彬突然动了情,呼唤孩子似的用俄语轻轻叫:“切尔诺贝利、切尔诺贝利……”
“你懂俄语,温!”温文彬的眼里闪过一丝优伤,说:“山姆,我在苏联留学了五年呵……那里有我的第一个妻子。”
“我很吃惊!”山姆叫起来,又连连说,“对不起,温,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温文彬摇头苦笑:“她也是个痛苦的名字。”
温文彬到苏联留学那年才十九岁。当他提着两皮箱国家分发的衣物动身到莫斯科去时,他已经接受了一年的俄语强化教育,背熟了两千个俄文单词,学会了俄文的语法变格,能讲普通的生活用语了。他住在莫斯科学生城。
学生城住满了跟他一样的青年学生。跟他同住一个公寓套间的,还有两个中国学生、一个东德学生和苏联学生萨沙。
每隔十天,肥胖的走路蹒跚的玛莎大婶,就会慢腾腾地走进一个又一个房间,将蹭得皱巴巴的床单被套通通褪下来,扔到走廊上。然后给他们换上浆洗过的散发着阳光和肥皂香味的床单被套。
学习非常艰苦繁重,总共有五十二门课程,包括原子反应堆加速器这样高尖的学科。天天上足十节课。
天还未亮,温文彬就爬起床匆匆出了门,在路灯暗淡的街上急急走。从学生城到学院要折转一个多小时。
上了地铁,温文彬就在车箱的角落里坐下来背俄文单词。单词写在一张张小纸片上,纸片鼓鼓的装满衣兜。
温文彬天天拼命背单词,仍然无法听懂老师讲课。幸而柳芭每天帮他整理笔记,同他一起复习做作业每个留学生都由一名苏联学生帮带。柳芭是个非常漂亮的金发少女,刚从十年制中学毕业,明艳鲜嫩的脸颊还留着细软的绒毛,像凝在草尖上的朝露。
“温,你讲话好奇怪呵。”有回,柳芭闪动着贝壳似的细白牙齿说。“怎么呢?”
“怎--么--呢?”柳芭顽皮地学着他的拖腔,“你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吐出来,怎--么--呢?就是这样。”
温文彬涨红了脸:“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像流水像空气一样流出来呀,你没听到我是怎么说的吗?没听到吗?”柳芭奇怪地瞪着蓝蓝的眼睛问。温文彬闪着白牙齿笑了。
“等我像流水像空气一样讲俄语,也就不需要你帮我整理笔记啦……”
过了两年,温文彬的俄语像流水空气一样流畅了,不用柳芭帮忙做笔记了,但两个人成了好朋友,谁也离不开谁了。柳色倒过来跟他学中文,温文彬打趣她了:“柳芭,你的舌头怎么啦?转不动啦?”傍晚,柳芭常常从女生公寓跑过来,跟温文彬他们三个中国学生一起做晚饭--温文彬和另外两个中国学生成立了公社,将国家每月发放的生活费凑起来共用。
柳芭总是带来温文彬最爱吃的四个卢布一袋的西伯利亚饺子,一袋正好够四个人吃。柳芭将饺子倒进烧开的水里,冰冻的饺子像石头在平底锅里碰得卜卜响。
温文彬的拿手菜是红烧肉,每回做过红烧肉他都很自得。有一回,他两手端着一锅烧成酱色的冒着油珠的红烧肉快步冲进来,陶醉地带点夸张地砰地靠到房门上,一顶挂在门上的帽子震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巧跌到肉锅里。柳芭咯咯咯大笑,一直笑到倒在沙发上。留苏第三年的圣诞节,温文彬头一回到柳芭家去,一起去的还有几个好友。
那是莫斯科近郊一幢老式房子,门前有两株挺拔秀丽的白桦树。
这是一个由三个女人组成的沉郁的家:母亲是个嘴巴开始干瘪的老太婆,姐姐莲娜三十岁了还未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