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人思绪纷纷飞,车外景两边缓缓退,一路喜庆绵延着走进霭霭沉沉的二月天。
颠簸中,身边的小婢忽而低低惊叫:“娘子,下雨了!”
那小婢金钗豆蔻,秀脸稚气未退,是客府才买来的丫鬟,小名唤作樱桃。樱桃对客府一无所知,只听说客府大娘子的贴身丫鬟突然染病而死,客府买她是让陪着大娘子出嫁的。
客小沲从昏昏的回忆中抻出来,隐约听到远处起了一声闷雷,沥沥淅淅的潮气正一点一点地渗进车中。她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裳:“樱桃不必唤我娘子,唤姊姊即可。”
“娘子,可这……”樱桃不明。
“我们既是一道去的于家,也算是有缘做姊妹了。”客小沲语气淡淡。她想起了客寻柔,待她如亲妹妹的小主人,心里再次暗暗祈祷:希望小沲此去于家,能换得娘子的幸福,早日寻见那白衣公子。
“那,樱桃叫娘子……寻柔姊姊可好?”樱桃满眼欢喜。她是个孤儿,因家贫被养父母找人担保“过贱”卖进客府,由良至贱初为奴婢,尚未染得半点奴气,听了客小沲的话,也不认为是客套,只觉得客小沲毫无架子,是个可亲近的姊姊。
“寻柔姊姊……”客小沲低声呢喃,一时竟有落泪的冲动,半为辛酸,觉得自己终究是个试婚代嫁的丫鬟,上了彩车便隐了真名实姓;半为温暖,一种自己又有亲人的感觉漫上心头,暖融融的,于是低低嘱道:“樱桃妹妹叫姊姊便可。”
“姊姊。”樱桃甜甜应着,面露喜色:“樱桃在家中为人姊姊,下有弟弟妹妹,一向只得疼人不得人疼,想不到今日竟有了姊姊……”
樱桃话未完,忽听车外作乱,有人大喊:“不好,有贼子!”
樱桃惊骇,伸手掀开车帘子往外探了一眼,便甩下帘子,瑟瑟发抖:“外面好多人……骑马……有刀……”。
客小沲也吓了一跳,正要掀起皂罗,却被车外刮进的一阵劲风慑住了,那风抖得车帘子飒飒作响,将皂罗紧紧地扣在她脸上,她只觉得脸颊生疼,接着脖颈被狠狠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客小沲枕着疼痛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素色绣幔,缎带轻系。这是哪儿?风寒初愈的她浑身无力,挣扎了一下,脖颈处还在隐隐作痛。
“樱桃……”昏厥前樱桃受了惊吓的声音尚在耳畔,客小沲惊措坐起身,自己在婚嫁路上遭了贼人!樱桃怎样了!
床榻前云屏冷冷,无人应答。
客小沲踉跄着起身下榻,却被床榻边温暖的柔软绊住了,脚边正蜷缩着个瘦瘦小小的青衣身子,不是樱桃又是谁!
“樱桃,樱桃,你醒醒!”客小沲蹲下身子,摇晃着昏迷不醒的樱桃。
“娘子……姊姊……”半晌,樱桃才悠悠转醒:“我们,我们到于郎……婚礼……这是哪里?”
“我们在路上遭了劫。”客小沲扶起樱桃。
“是被劫到哪座山上了吗?是要娘子……姊姊当压寨夫人吗?天啊!”樱桃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瞪圆双眼,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客小沲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环顾房内。只见房内一榻一屏一桌一椅,再无他物。苍白的微尘扑在空空的桌上、椅上,似是久无人迹。门窗紧掩,推却不开。
“有人吗?”客小沲用力拍了几下门,不见人应。
“有人吗?”樱桃也跟着用力拍门,却依然无人回应。
“姊姊,没有人,怎么办?樱桃觉得好饿,他们是要饿死我们吗?”樱桃泪涟涟,哽咽起来。
“樱桃,别哭,别急,不会有事的。”客小沲一边安慰着樱桃,一边继续拍门,她相信既然贼人劫了她们关了她们就不会不理她们,门外一定有人。
但又拍了许久喊了许久,直到手痛声哑,门外还是没有人声。停手细听,只有轻轻的风声,和着潇潇的雨声,寒气逼满了整间屋子。
“姊姊,真的没有人理我们,他们是不是忘记我们了,主人会来找我们吗?于家公子会来找我们吗?我们会不会饿死在这里……”樱桃喋喋不休,满眼恐惧。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客小沲喃喃,已然有气无力,两人抱膝依偎在门边,无望地等着,等着未知的下一刻。
等啊等,过了漫漫两个时辰,樱桃嘟囔着“好饿”打起了盹儿。
主人会来找我们吗?于家公子会来找我们吗?客小沲耳畔不断回响着樱桃的声音。
客府应该知道她们出事了吧?可是知道又何妨,丢失一个奴婢,对客府而言,就像丢了七千文钱三十匹练一样不足痛心吧?全府上下,真正关心她的只有娘子客寻柔,如果知道她被掳,娘子会为她锁眉哭泣吗?会央求主人夫人派人找寻她和樱桃吗?于家呢?新妇未进门就被掳走,他们会着急吗?断然不会吧,新郎不亲迎,想必根本不在乎这桩婚事,于家之所以提亲,无非是看着与客府门当户对罢了……客小沲浑身绵绵无力,又饥又寒,胡思乱想着,也和樱桃一道打起了盹。
屋外丝雨细如愁,绵绵入风寒。
洛阳城里,路人瞧见红妆队伍早早归返,里外三层围观议论,各种猜测。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送亲队伍原装返回啊!”
“看这架势怕是被当场悔婚了吧。”
“我听说是于家提的亲啊,怎可能又提亲又悔婚的。”
“莫非这客家大闺女是夜叉丑女,于家公子消受不起?”
“你们谁见过这客家大闺女的?”
“没见过。”
“那佘不进不是去过客府几回吗,他肯定见过。”
“我刚从城外回来,听说城郊有个送亲队伍遭贼人抢了,该不会就是……”
“什么?会有这等事?谁敢抢这于家新人,跟于家作对,活腻了吧!”
……
客府很快就收到送亲队伍半路遭劫的消息,起初客七郎以为是小贼劫财,队伍中有武力仆人护着,并无太大慌意。但见被劫队伍归至府中,车马无损,妆奁未动时,才大惊不解。询问方知是贼人独独掳走新人与陪嫁小婢,一时想不通,竟急火攻心倒了下去。
千舞汐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乱子,看着客七郎晕倒,瞬时手足无措。慌忙叫了医生,与女儿客念晴陪护床边,一刻不离。
府中奴仆数十人,大多不知客小沲代嫁实情,以为被劫走的是客寻柔,私底下指点窃语,对主人同情不已。
客寻柔在迎亲前夕已被偷偷送至郊外白马寺,全然不知迎亲发生的一切,此时正静倚窗前,凝神听雨。
那日听完客小沲的一番话,又见过爹爹和千舞娘亲后,她便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一边是用情同姐妹的小沲的幸福换自己未竟的幸福,一边是俯首认命遵从爹爹大意应允的婚姻从此别过心中所属,无论作何选择,于她都痛苦。
但此刻纠结已不复存在,痛苦也烟消云散。她的眼里,只有寂静寺院的葱茏新绿和潇潇细雨,她的心里,只有默默的祈祷,祈祷于家公子能够好好待客小沲,祈祷那年元宵节上救她的白衣公子能够快快出现。